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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是“活界碑”

2022-11-01 15:34 | 来源: 中国记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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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爸爸是“活界碑”

  回想那几天,性格内向的爸爸很激动,常在我们面前念叨:“我其实也没有做什么,荣誉太高了,太高了”

  就在几天前,6月29日上午,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亲自给我爸爸挂上了象征党内最高荣誉的“七一勋章”。

  7月1日当天,我又在电视里看到爸爸端坐在天安门城楼上。

  我流泪了,实在是控制不住。

  授勋典礼一结束,山东老家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师161团的朋友们,打爆了我和爸爸的手机。

  我是“七一勋章”获得者魏德友的女儿,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这次是我陪着爸爸妈妈去的北京,7月3日中午才回到新疆家里。

  爸爸被授予“七一勋章”,我们事先一无所知。有些情况也是事后知道的。

  5月13日,在自治区和兵团人员的陪同下,北京来人了解情况,说是“摸底”。过了一段时间,团里有人告诉我们:你爸爸公示了,有可能获得“七一勋章”呢。

  我们是6月25日从塔城坐的飞机。师团两级领导在机场送行。一个小时后到达乌鲁木齐机场。晚上,在小型欢迎会上我才知道,新疆除了两位勋章获得者去北京外,还有其他受表彰的党务工作者,大概20多人。

  26日上午10点,我们飞往北京。陪同的有自治区党委组织部的领导。4个多小时到达后,有专人接我们并送到京西宾馆住下。

  一起从新疆来的保健医生,陪爸爸在北京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27日,我陪爸爸去人民大会堂参加了两次彩排。第二天晚上,我们在“鸟巢”观看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文艺演出。29日,爸爸到人民大会堂参加授勋仪式,晚上《新闻联播》做了详细报道。

  7月1日早上4点,爸爸就起床了,不停地来回踱步、整理仪容。5点整,来接爸爸的人对我和妈妈说:“你们不用下楼了,老人交给我们,请放心!”

  我们目睹着电梯门缓缓关闭。回想那几天,性格内向的爸爸难得很激动,常在我们面前念叨:“我其实也没有做什么,荣誉太高了,太高了!”

  “老陈叔”犯病时见人就撕咬,见到我爸却很平静,嘴里只是喃喃:“老魏兄弟,国土不能丢啊!”

  是的,在我们儿女眼里,爸爸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兵团职工。从性格上讲,他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

  1964年4月,24岁的爸爸从原北京军区复员,婉拒了老首长的挽留,义无反顾地和战友“老陈叔”等百余人,奔赴遥远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师161团“兵二连”所在地——萨尔布拉克草原。

  当时,新疆边境局势日趋紧张。萨尔布拉克草原满目荒凉,自然环境恶劣。夏季蚊虫肆虐,冬季滴水成冰,大风飞沙走石,小风连绵不断,瘆人的群狼嗥叫声时起时伏。

  生活条件如此艰苦,屯居面临着严峻挑战。老连长领大家熟悉地形时,指着向西的一条小路说:“两年前,从这里逃向对面的边民多达2万人。这一块明明是中国的领土,但对方却认为是所谓‘争议区’,经常过来骚扰,甚至出动军队阻挠我方活动。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好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爸爸和“老陈叔”开始了边境线上放牧牛羊的生活。“家住路尽头,放牧就是巡逻”,是当时亦牧亦军的真实写照。

  一天,“老陈叔”在放羊时,遇到一只疯狼。他挥舞羊鞭驱赶,赤手空拳打死了疯狼。但搏斗中,他的肩部和手臂被狼咬伤,患上了“狂犬病”。

  犯病时,“老陈叔”见人就咬。奇怪的是,见到我爸,他却很平静,嘴里只是喃喃:“老魏兄弟,国土不能丢啊!”狂犬病是绝症,没过几天,他就撒手人寰了。

  爸爸对着“老陈叔”的遗体,发下誓言:“陈兄,一路走好,俺一定会守好这片国土!”

  “老陈叔”是我们小时候爸爸嘴里常出现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老陈叔”大名叫陈秀仓,是爸爸最要好的战友。

  妈妈说,换个地方有利孩子成长。爸爸沉默了半晌,说:“俺答应秀仓哥的事,也不能不算数啊”

  “这辈子俺让你受罪受累了!如果有下辈子,俺一定补偿你!”这是几十年里爸爸对妈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们以为这是客套,长大了才觉得,爸爸真的欠妈妈很多很多。

  我们的妈妈叫刘景好,也是山东临沂人。1967年4月,爸爸回乡相亲,相亲对象就是我妈。年轻的妈妈对遥远的新疆显露出好奇,问这问那。爸爸犹豫了一会儿,有点底气不足地说:“俺觉得新疆好,月月发工资,生活比家里强。”

  就凭这句话,妈妈嫁给了他,两人踏上了去新疆的列车。妈妈后来回忆,火车越往西开,景色越荒凉,她觉得上当受骗了。十几天后,到新疆塔城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没有汽车,两个人披上雨布,深一脚浅一脚,向30多公里外的“家”走去。

  踏进低矮的“新房”时,妈妈惊呆了:一个“嘀嗒”漏雨的地窝子,一张柳条编织的床,墙上挂着一盏马灯,床边一口红漆木箱,除去土垒锅灶,剩余不到两平方米。

  苦日子能挨,可是,嗡嗡叫的蚊子咬得浑身是包,喝咸水“闹肚子”,还要经常随连队拉练搞战备……妈妈开始埋怨爸爸没说实话了。半年后,她竟然有了“逃跑”的想法。趁爸爸上班,她背上包袱,一口气跑到6公里外,坐在桥头号啕大哭。

  气喘吁吁赶来的爸爸一个劲地劝:“过两三年,俺一定带你回老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爸爸的勤劳善良打动了妈妈,加上我大姐的出生,妈妈的心逐渐在草原上安定下来。

  几年后,连队要迁移到另外地方。妈妈很赞成,说:换个地方有利于孩子成长。爸爸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话:“俺答应秀仓哥的事,也不能不算数啊。”

  妈妈心软了。

  就这样,爸爸妈妈一边放牧、一边守边的日子一直延续下来。许多叔叔阿姨都说,老魏两口子携手巡逻的身影,是边境线上最温暖的风景。

  爷爷的头被日本鬼子砸得鲜血直流。事后,他对孩子们说:“你们给俺记住了,长大后一定要扛枪卫国!”

  爸爸对我们四个子女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根植于骨血深处的。他无怨无悔的守边经历,对我们影响很深。

  六七岁时,爸爸就经常带我骑在马上,沿着边界上的铁丝网来回巡查。

  “孩子你看,铁丝网这边是咱们中国,那边呢是外国,咱们不能随便过去,那边的人也不能随意过来。爸爸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保证这条边界线的安全啊!”

  爸爸的话,我似懂非懂。听哥哥姐姐说,他们的童年也是随着爸爸在边境线上巡查度过的。

  家里日子很苦,一年到头买不了几次水果糖。偶尔买了,四个孩子一人只能分到三四块。一次,我舍不得吃完,悄悄藏了起来,等想起来时,糖都化了,我急得掉眼泪。

  这些生活的艰难,在爸妈眼里都算不了什么。他们经常说:爸妈都没什么文化,你们要好好学习,以后做个有用的人,好好保卫国家。

  大姐学习不错,考上了中专。哥哥中学毕业当了武警战士。二姐也参军入伍。我,读了卫校。两个孩子都去了军营,爸爸格外高兴,“我们老魏家终于有‘军二代’了!”

  其实,我们老魏家保家卫国的历史,还要上溯到我爷爷。

  1944年秋天,在山东沂蒙山区的大古前村,日本鬼子把全村人赶到一起,青壮年挨个被拷打,其中就有我爷爷,他的头被日本鬼子砸得鲜血直流。

  4岁的爸爸也在场,吓坏了,被奶奶紧紧搂在怀里。

  事后,爷爷对孩子们说:“你们给俺记住了,长大后一定要扛枪卫国!”

  1947年攻打孟良崮时,爷爷主动把老屋腾出来,给解放军当指挥所。解放后,家里分了土地,爷爷攥着“土地证”说:“你们一定要记住共产党的恩情!”

  对从小苦大仇深的爸爸来说,当兵是对党和国家最好的报答。但第一年,他因为个头不够被刷下来。第二年,因为面黄肌瘦,又不合格。

  当时条件艰苦,但爷爷还是勒紧裤腰带,想着法子给爸爸加强营养。1960年,爸爸终于通过体检,得偿所愿成为一名革命军人。

  爸爸每次都上前与入侵者据理力争,用手势比画——“退回去!这里是中国领土!”

  1984年,爸爸放弃随连队迁移,选择了留守。他买了3头牛、20只羊,干起了个体畜牧。说到底,他是不愿离开扎根20年的萨尔布拉克草原。因为,战友牺牲在这里,孩子出生成长在这里,几十年的感情没法割舍。

  这时,驻军边防站的站长拿来一个望远镜,一件皮大衣,一个印着“边境信息员”的红袖章,恳切地对爸爸说:“老魏哥,既然你决定不走了,就当我们的边境信息员吧。”

  爸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业余”巡边员到“正规军”,他像焕发了“青春”。“老魏叔”的家,成了每年边防站新兵必来“打卡”受教育的地方。

  你们可能想不到,当时萨尔布拉克草原的边境形势还是很紧张的,对方的巡逻车几乎天天开到争议地带,甚至开到爸爸的小屋门口。爸爸每次都上前与入侵者据理力争,用手势比画——“退回去!这里是中国领土!”

  冬季的一天,对方直升机在边境“争议区”盘旋。爸爸潜伏在-30℃的雪地里,像“白头翁”一样不挪窝地监视了3小时。他断定有可疑者入境,先回家告诉妈妈一声“警惕!”,便策马赶去汇报。在民兵的地毯式搜索下,可疑者被迫原路逃回。

  边境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国家的象征,守边人必须寸土必争。有一条没有名字的内陆河,安静时几年都干涸,有一年洪水突然从这里改道。凶猛的洪水不但造成草原的水土流失,更关键的是,河流主干线向我国境内移动后,势必造成国土的丢失。爸爸和战友们跳进洪水,手拉手组成一道“人肉堤坝”,奋战七八个小时后,终于阻止了河流在我方的改道,保住了国土。

  因为巡边,爸爸每天要走十多里地,这在天气好时不算什么,但在暴风雪中就是“鬼门关”。边防官兵在风雪中救过他,有两次是坐骑老白马驮回来的,更多的时候是妈妈在风雪中把他“喊”回来的。

  1989年冬天,狂风怒吼,雪花飞扬。妈妈左等右等不见爸爸归来,就手持电筒顶着暴风雪,沿着爸爸平常的路线寻找。“老魏、老魏……”妈妈边走边扯着嗓子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此时的爸爸,已经辨不清方向。但他似乎能感应到妈妈的喊叫。没错,是她!是她!他顺着声音,边走边喊,终于在一个山坳里对上了“暗号”,两人手拉手返回。

  2003年仲夏,中哈两国边境的界桩围栏、国防公路等设施在爸爸眼皮底下贯通。

  抚摸着“老陈叔”出事地点附近的173号界碑,他老泪纵横地念叨:“秀仓兄,安息吧!这里已彻底归咱们中国了!”

  我不但没完成任务,反而在爸爸语重心长的劝说下“叛变”了。我把工作辞了,与二姐魏萍一起,留在了父母身边

  对父母晚年“巡边护边”的事,我们几个子女一开始有意见。

  在新疆有个不成文的做法,父母援疆的,老了大都跟着子女回原籍生活。我们姐弟四人,除了二姐部队转业留疆,其余三个都回了老家山东临沂。

  说实话,父母在边疆干了一辈子,接他们回故乡颐养天年是我们天经地义的责任。但万万没想到,我爸倔啊,九头牛都拽不回来的那个倔!

  起初,大姐、二哥轮番上阵,打电话、写信,都不管用。后来,二哥利用探亲假回去,在爸妈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但爸爸就是一块“顽石”,而妈妈又老重复一句话:“你爸爸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二哥又想了其他办法。请爸爸的老战友、老领导做思想工作,给爸妈寄他们念念不忘的家乡特产:板栗、油茶,但都是白费。

  大姐又想了“妙计”,派我回疆劝说。因为我是父母近四十岁才有的“老闺女”,最受疼爱。我高兴地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不但没完成任务,反而在爸爸的“祖国”“责任”“守边”—— 一连串语重心长的劝说下“叛变”了。我把工作辞了,与二姐魏萍一起,留在了父母身边。老人有我们照顾,在山东的大姐和二哥也慢慢放心了。

  小时候我们不懂事,不觉得爸爸的工作有多重要。他们那一代人,经历过生死和苦难,信守承诺,懂得报恩。爸爸老挂在嘴边的那些话:“为国家守一辈子边境”“保卫国家就是保卫自己的幸福”,是融进他血液里的真实想法,也是他追求的人生价值所在。

  我们作为子女,应该理解、尊重父辈们的选择。

  多少年下来,我们也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父亲,理解了一位81岁军垦老兵对国土的毕生忠诚

  “魏德友巡边总里程达20多万公里,相当于绕赤道5圈,被誉为边境线上的‘活界碑’。”

  “他和妻子坚守在新疆毗邻边境线的无人区,把家安在边境线上,为国巡边50多年,劝返和制止临界人员千余人次,管控区内未发生一起涉外事件,他的家被称为‘不换防的夫妻哨所’。”

  这是“七一勋章”对爸爸的授奖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们子女都是见证者。这么多年,爸爸一共用坏了40多只手电筒和收音机,穿破了十多双雨靴,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废旧物就堆在家里的杂物间。我和姐姐好几次想要处理掉,但爸爸坚决不同意。

  还有一件小事,印象很深。我七岁时,有一次到了爸爸交党费的日子,恰好大雪天,草原上道路十分泥泞,妈妈劝爸爸改天去连部办事时顺便交上,他却说:“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可以推迟呢?”

  结果,爸爸冒着漫天大雪,走了几十公里,交了党费才回来。

  这几年,爸爸获得了很多荣誉,但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党和人民对200多万兵团人屯垦戍边的肯定,而他自己不过是为了兑现对战友临终前的一个承诺。

  多少年下来,我们也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父亲,理解了一位81岁军垦老兵对国土的毕生忠诚。萨尔布拉克草原,哪里有山坡,哪里有洼地,哪里草多草少,爸爸都十分熟悉。巡边的路,他闭着眼都能走一趟。

  每次记者问起,爸爸都豪迈地回答:这“活界碑”,我要做到干不动了为止!可以让年迈的爸爸欣慰的是,我和二姐现在都回来了!接下来,我们不仅要照顾爸妈日益衰老的身体,还要接过他们手里的旗帜——留下来,在萨尔布拉克草原上卫国戍边,就像我们的父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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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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