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
县城-澡下-泥洋-白洋,往返100公里。这里不是湖区,更不是海边,而是一峰淡似一峰的山水,一程高于一程的山道,一弯急过一弯的朝天路。
有这样一位女子,19岁登上高山白云的讲台,就一直没有下来。37年,她坚守在这座名叫泥洋的山岭。可她,并非山人,她还把家安在了山上。
37年,她绚烂了两代人的童年,花白了自己的麻花辫。37年,她用山区教师微薄的力量,高高举起了“感动中国”沉甸甸的奖杯。她,56岁的奉新县白洋教学点教师——支月英。
连峰路朝天
春寒料峭。
远远地,她大步走来,影映晨晖。矫健、高挑、粲焕,让人想到女篮五号。眼前的她,干练的挑眉、淡淡的腮红,两条浅棕麻花辫。一开口,声音响亮:“唉!昨天可是丢大丑了,在两千多人的报告会上居然又流了眼泪,斗大的字都看不清,弄得还离位去取老花镜!”这股精气神,让人似乎感受到了,上世纪80年代她在泥洋山区刮起的旋风。1980年,因为奉新冶城共大的同窗男友,她远离家乡进贤县经招考到了泥洋小学,成为山区民办教师。
泥洋山,海拔1333米,距奉新县城50余公里。泥洋村,海拔约700米。白洋村,海拔近800米。澡下、泥洋、白洋,山脚、山腰、山肩。
澡下有中心学校,泥洋曾经有“完小”,白洋现在是教学点。
从县城到澡下,近20公里。从澡下去泥洋,约40公里,以前是黄泥路、砂石路,至今,班车也还是仅通到中段的观下村,后面约10公里的山路只有步行。从泥洋到白洋,还有8公里的山路,在崇山峻岭间盘旋的水泥路近年才修竣。
如今,从澡下镇驱车至泥洋山肩上的白洋教学点,需一个半小时。若从奉新县城去往白洋,搭乘班车,再爬山路,单程就要半天。
进山。雨水后的山岭,依旧水瘦山寒,色彩沉郁。水蓝的天空有云雾升腾,粗干峨冠的阔叶林,成队成群地在溪边伸展着光秃的枝干。乱石的溪谷溅起银白的水花,如韭的菖蒲点缀着浑圆的涧石。偶有一两株白的粉的细密野桃花,如云似霞般铺陈在灰褐的山野。想象着,那一派春风十里的山地,该是如何的生机浩荡、摇人心旌?那秋阳浸染的层林,又会是怎样的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爬山。青山簇拥的老愚公水库,野鸭悠游,峰峦耸峙。仰望高山,泥洋在哪?山民们手指天际线:“翻过这一座座的山,那朝着天边的方向!”
她怎能忘怀?37年前从县城坐了两小时班车,再走两小时山路,挑着行李去泥洋小学报到的委屈和心中涌起的悔意。她早已记不清,在这条仅过得一人的山径上,她肩挑手提了多少课本、教具、试卷;在那段近似天梯的捷径,她连人带书不知滚落了几多回。头几年,她总是落在本地教师的后面,脚起泡,跟不上。后来,“走着走着,我也成了山里人!”泥洋小学规模最大时有五个年级、百余学生。村民说,泥洋小学,是支老师用扁担挑起的学校。
她历历在目的,是那次背着女儿手提课外书、腕挎猪油篮、脖挂大布兜的艰辛。实在是爬不动了,母女俩瘫在了翠竹掩映的山坡,“哪怕她能走几步,我也可以喘口气。”岂料,一松绑带,脚才落地,女儿就转身往坡下踮去。她气得狠狠地揪了小屁股。女儿疼得哇哇直哭,她也累得放声大哭,母女俩伤心的号哭,在山谷里回荡。擦干眼泪,“既然来了,就到这里吧!”再累也不能停歇太久,若太阳下山,就危险了。
夜路,她是害怕的,尽管包里备了手电筒。身为校长的她,下山听课、开会、取试卷,回家半路已天黑是难控的。月出惊山鸟,风动啸林海。一人疾行在黑黢黢的山岭,突然,一队灰黑的野猪从眼前穿过;几只脱兔在月下扑跳;一头黄麂慌张地跑蹿……心一紧,冷汗冒。幸亏不是吃人的豹子、吞人的蟒蛇,她每每这样平抚蹦出的心脏。第一次,她被吓得尖叫;第二次,她就暗示自己:“不要怕,它不会伤害我,因为我是来这里传道授业解惑的。”每次挤在上山的班车上,她总是东张西望地找泥洋的人,若有伴,她吊着的心就轻松下来。
班车一天仅一趟,清晨七点多下山,傍晚五点半到岭上。天没亮就下山去开会,要走近一小时的山路去追班车,若错过,就只有高价请摩托车了。三十多年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那个春日,不想麻烦别人的她,悄悄地冲破浓雾从白洋下山。左边竹山静谧如画,右边清溪琮铮跌宕。糟糕!一匹大马“一夫当关”把守着山道,左右无源,真是心急如焚啊!“马儿,你快点走开好吗?我要去赶班车,要去开一个重要的会。求求你了!”马儿无动于衷。班车走了,坐“摩的”追到乡镇,那车刚刚开……
“要是自己有个车,就好了!”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她用了一年的工资花600元与人合买了一辆“雄狮”,用脚发动、男款的“150”摩托车。从此,身材高大、有运动基础的她,骑着大摩托车,一趟一趟地运送着三校的课本、教具。
“支老师,你真厉害,我们是扶都扶不动哟!”
“我要是不骑摩托,就只有靠两条腿、一双手了。”
“你哪是个女人?比男人胆子还大哟!”
“我的胆子是吓大的!”
在坑洼颠簸的山间砂石路、林间黄泥路上,她顶风、冒雨、飞泥、碾雪,足有十余年,常常是晴天满身灰、雨天全身湿、夏夜虫钻眼、暑日腿烫皮。若是车子半路罢工,要么弃车步行;要么无助哭泣。那辆二手“雅马哈”,可把她害苦了。不过,胆大能干的她自有办法,找到坡地,跨上溜行发动;若无斜坡,就站在路边静等人来,帮助推行而启动。
这蔗林般丛丛枯黄的茅草,这小块梯田里躺卧的岩石,你们可记得在山路上那个风驰电掣的摩托女子?还有,她撞得从车上甩下被石头磕得头破血流以及人车都被货车的毛竹杪扫至水田的无助?这夜幕上满天的星斗,你们可曾欣赏过这位夜行摩托女子给自己壮胆的现代京剧、流行歌曲?
这种爬山赶路的苦,山里人可能体会得都不及她深,因为他们有伴、有家人,也不需要赶时间。是什么,让她如此坚韧?
春夜清寒。远眺春山灯火,她坚毅地感慨:“真的好累好怕!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挺过来。我时常敲打自己,山里人的苦,我这个山村教师为什么就扛不住?也总是想,以后会好起来的,这不,泥巴路变成了砂石路,现在是水泥路。”
高树悦鸟鸣
春雨无声。
泥洋小学,紧贴路边在山坡上开挖出来的学校,没有校门,没有操场,2012年,因生源过少而撤销。在这幢麻石垒筑、修修补补的两层危房,她与学生晨读晚习、挑灯批红;为住宿生涂药掖被、蒸饭洗衣……
整整32个春秋,她欢送了千余名学生,告别了多位一转正就下山的同事,而她,却从“支姐姐”变成了“支妈妈”,一人撑起了泥洋小学以及稍低处的清潭和更高处的白洋的教学管理。泥洋有多难走?奉新人都害怕,在昌铜高速公路开通前,司机们都说:“爬一次泥洋,不如让我跑一趟南昌。”泥洋有多闭塞?她订的报刊从来就没收到过。可她,为了大山的孩子,为了家庭的完整,1990年竟动员丈夫从澡下林场场部调到泥洋山,当了一名野外作业的护林员。5年后,她成了留在泥洋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
“想过下山吗?”
“当然想过。可是,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这里的孩子需要我,我不能打退堂鼓。山区孩子也要上学,为什么留下来的不能是我呢?”
37年前的9月,当风华正茂的她满怀憧憬地爬了10公里山路,攀到这座山壁小学时,迎来的却是村干部冷淡的表情和同事怀疑的目光。在教舍二层安顿后,躺在简易木床上,她久不能眠。“如果你去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屋内,母亲的狠话在耳边轰响;屋外,一门之隔的深山老林,飞禽怪叫、走兽嚎啸,那猫头鹰、麂子的凄凄哀号,一声声撕扯着她懊悔的心房。
咕-咕-咕、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嘟-嘟,或长调或小令,或急促或舒缓,多么美妙的百鸟朝凤!还不时有鸟儿振翅、轻落枝头的摇响。一缕晨光,穿透窗棂,这里面一定有喜鹊!循着歌吟,她去寻找喜鹊黑白的娇影。太壮观了!居然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树!她被屋后山上、崖边一株株高大的乔木深深震撼了,那褐干青针的劲松,要双臂才可环抱,那么挺拔伟岸,那么气宇轩昂!是它,为鸟儿们奉献了欢愉歌唱的高台。
铃声响了,孩子们看到美丽端庄、梳着麻花辫的新老师,个个满心欢喜。她笑了。课间,有小女生采了几支淡紫的幽兰送到她面前,“老师,你就像这花一样漂亮!”她心花也开了。下午上课前,有小男生捧了大把的乌饭、猕猴桃塞到她怀里,“老师,这是我们山上最好吃的野果!”她的眼窝湿润了。抬眼望,劲松摇曳,斑驳的树影在廊道上跳动,有鸟儿欢唱,她的心泉汩汩潺湲——“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撒给大地多少绿荫,那是爱的音符。”
听孩子说学校来了好看好喜欢的新老师,家长送来了自制的粿子、美味的菜肴;年轻的母亲还抱来薄被,轮流与她做伴。她这才明白报到时遭冷遇的缘由,这里新学期常有新老师,可是一年两年就走了。“你一个外乡人,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自然是难留下的。”她沉默了,但在心里立誓:我就要好好干下去!让他们瞧瞧。
她一丝不苟地备课、生动活泼地讲课、认真仔细地批改作业。不但教语文、数学,还教学生们唱歌、画画、识简谱。她带着孩子们跳沙坑、做俯卧撑、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课堂课外,山野林间,她与孩子们一起长大。她喜欢学校后山的每一棵树、每一枝竹、每一种花。惊蛰的雷声响过,她会和孩子们一道,欣欣然地去看雨后春笋的蹿高、听它噌噌拔节的声音。她希望孩子们像春笋一样成长、像翠竹一样虚怀、像林木一样成材。“老师,你想吃笋吗?我去给你挖!”“老师,映山红的花瓣好吃,我们去尝尝?”“老师,我们可以叫你支姐姐吗?”身材高大的她,一把搂住了这些质朴的山里娃。
山区多雨,山洪易发。高山寒冷,冰雪难化。每遇恶劣天气,她都要把路远的孩子一一送回家。家住白洋、现为村干部的廖作春,至今难忘支姐姐冒雨把他们几个住校生背过水库小水坝的温暖,还有支姐姐为他冻得开裂的脚后跟敷药的翼翼小心,他吃过支姐姐炒的菜、穿过支姐姐洗的衣。即使是正常天气,住在更高处的孩子,她也是要送一程的,因为有一段陡壁悬崖。
别人教不了的课,她顶上;他人不愿带的班,她接手。她的教学水平遥遥领先,她的亲和力号召力最强。不到两年时间,这位二十出头的外地女子,就成为一校之长。
从此,她不让一个适龄儿童辍学。上世纪80年代,山区重男轻女,不少女孩因贫困不能上学。她挨家挨户、苦口婆心地做工作,每月28元的工资也常悄悄垫付了学费。而为了补贴日常家用,为了给学生多买几本课外书,星期天安顿好女儿后,她就戴着手套、披着工作衣,上到高处的林场去给大卡车装毛竹。一车三毛钱,她个子高、力气大、能吃苦,一天能装三车。新闻学硕士毕业、在广州某媒体工作的彭小红,至今珍藏着支老师送给她的作文书,正是这些书籍让她深深地爱上了写作。
从此,她把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家。在墙上糊层厚水泥制成黑板,在窗上贴块塑料膜抵挡寒风;与师生们从沟谷捡来石头搭成乒乓球台、砍根毛竹权当篮球架;电路出故障了,她来检修;引水竹简堵塞了,她去清理;给食堂砍柴、种菜……她,如燕子衔泥般,想尽一切办法为山区孩子创造学习条件。
她后来住进的与教学楼并排的林场平房,也成为教师、住校生的“食堂”。“她两口子都好热情啊!我们那时经常端着饭去她家吃菜。”曾经的代课教师刘伦霞有每月一痛的毛病,不但得到支校长“特休”的照顾,还总是喝着她送来的红糖水。家里备用的吃完了,她就去老乡家里讨要。
在平房一人拉扯女儿的那些年,可谓苦不堪言。狂风若是刮倒木头电线杆,停电有时长达半个月。房子背山朝路,泥巴地,架了椽梁的天花板。穷尽办法堵死房洞,还是躲不过老鼠夜夜天花板上练兵、灰尘落眼的烦扰。那个夏夜,熄灯躺下的她,只听得塑料袋簌簌直响,她本能地抓起床头预备的小木棍,在地上重重敲了几下。响声照旧。拉开灯,天啦!一条如笋壳花斑的烙铁头毒蛇,正在装着衣服的塑料袋上蠕动。尖叫声,穿透山扃寂夜。那个秋夜,闭门熟睡的她右耳奇痛无比。滴酒精、照电筒,用尽一切办法,最后爬出一只小甲壳虫。从此,她的右耳听觉受损。
右耳失聪、右眼失明。不敢相信,外表如“女汉子”的她几年前已是残疾人。2000年,其他教师都逃离了,一所小学、两个教学点的教学和管理工作,全部压在她一人身上。她如魔术师般在复式班里穿行,她用动静结合的理念掌控多班教学,她在“连峰路朝天”的泥洋山上飞驰奔走。她是铁女人,可她是人,不是铁。甲状腺功能减退、胆结石手术;高血压引起视网膜出血,导致右眼失明;声带结节,不能喝凉开水;双腿静脉曲张,动了14刀,走路不能快。这其中,有的是职业病,有的是她长期一人执守高山讲台而延误诊治所致。
为了不耽误教学,有公费医疗的她却去私人诊所看病。几次不得不住院时,她就自费请代课教师去执教。“孩子们的学习,耽误不起啊!”
无语凝咽。眼看着妻子身体每况愈下,2007年,心如刀割的丈夫偷偷托关系把她调下山。她的泪水断了线:“我就这样下山吗?泥洋的孩子怎么办?”她舍不得懂事的孩子们啊!她讲不出话,有同学会举起手说:“老师,你给我们布置点作业写吧?”她晕倒在讲台,孩子们紧急去请家长。她手术住院,稚嫩的问候电话一个接一个。“不是我不想下山,是没有老师上去啊!现在,比澡下高一点的清潭都没人去。有时候,我真的是希望我的行动能够感染他人!”她哽咽了。
春雨如酥,鸟鸣山涧。即使有丝丝细雨的阻滞,她也能分辨出那是喜鹊、布谷、画眉、百灵、啄木鸟……山泉叮咚,如鸣佩环。凝望着后山上那株高大的苍松,她的心泉又在喷涌——“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她觉得,自己就像崖畔的那棵大树,孩子们就是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快乐小鸟。眼波穿透濛濛雨雾,她坚定道:“我愿意做一棵绿色的大树,坚守在高山的沃土,让山区的孩子站在我的肩上,放飞金色的梦想。”
白云动心波
春雪飞花。
山麓只是雪霰敲窗,而泥洋山肩、坐拥山坞的白洋,却裹在厚厚的棉絮里。白洋,一个把山峰削平的客家村落。悬在耸起山台的篮球场,披雪覆被;百年罗汉松坠着冰凌,映衬在流云高天。隔空略低的山台,遥望升着国旗的就是白洋教学点。一栋粉红的工字形二层教舍,院内一角有旋转滑梯、标准的乒乓球桌。这里,是她5年的心血结晶、汗水铸造。
“人家都削尖脑袋下山,你已经被组织安排到澡下了,还要去更高更偏的白洋?你真是蠢到家了!”丈夫郁积的心火腾地点燃。“我以前的学生联名请我去。否则,那些小孩就要到6里外的仰山乡开蒙,有的孩子可能就会辍学。”她心平气和地答。“你是九头驴都拉不回的!你去吧!我也管不了!”砰!门关上了。提着行李,她只身去了白洋。从此,她住白洋,他在泥洋,县城那套2004年为女儿上高中、在弟妹支援下咬牙买的小两居室,就成了一个落脚点。
那是一个怎样的小学啊?与现在校舍两旁的土坯房一模一样。那次暴雨后,丈夫开着破面包车送她回校。一开灯,两人都呆了。床上明晃晃泛着光,棉被上的积水简直可以养鱼。她清晰地记得,走之前自己是移好了木床位置,并在漏雨点下放了多个脸盆接雨的。原来,是狂风把房顶瓦片掀动打破了。
“还睡什么?我把新被子都给了你!走!跟我下去!”
“我答应了他们,学生怎么办?”
“你是名人,我配不上你!”丈夫咆哮了,抱起湿被,狠狠地丢在了泥水里。那个淅沥的雨夜,她在村民家辗转难寐,不为自己,想的是明天的教室会是怎样的狼藉。之后,校舍引起各级重视,在原址两度重建,从两间平房到两层小楼。
“那两年真是把我累垮了!”她声音沙哑了。一边是借在村民家上课,一边是工程施工,在山上,她一待就是几个月。村民家的房子,泥地、小窗,一到课间,学生就追追打打像操练,踏得尘土飞扬。甫下课,她就赶到工地监管,不但监工,而且做饭,甚至挑桶搬砖。“与其站在那里看着,还不如帮帮他们,这样进度可以快些。”她笑言,“力气去了,还会来。”教舍竣工了,教室装修好了,她却倒在了课堂上,餐前血糖达正常值的2.5倍——糖尿病。
她住的房间,是二楼的一间教室,南北有多个窗户,地砖地面,似乎四面透风,雪后更是寒气逼人。在这里,因腿部手术后血流不畅而特别怕冷的她,三九夜,只有坐在铺着电热毯的床上驱寒取暖;白天,穿了厚羽绒衣还手脚冰凉,再加一件大棉袄。在校舍设计时,她主动提出不要做居住房,多建几间教室以备生源增多之需。
春雪铺天盖地,春雪转瞬即逝。白洋的冬天若是来场大雪,可能一个月都化不了。前年雪大,竹子倒伏,山道堵了,只有下车摇冰穿过或是挥刀砍竹。那回傍晚雪中下山,为加大摩擦系数,两人硬是在山边搬捡了两百多公斤的鹅卵石,压在“长安”车上,一路蛇扭摇到家。只要下雨,白洋就在云里雾里,连日大雨后,山体塌方、路面打滑,丈夫的独眼面包车让她提心吊胆。这些年,为了妻子少吃些苦,车技好、能力强的他,放弃了山下赚钱发展的机会,到泥洋挣着每月千元的护林工资。原想着只要她下山,他就到外面去工作,可是,她竟又上到了白洋!
她在白洋,可他没在白洋住过。在山上,他就住在泥洋那间老旧公房里,喂喂鸡、理理菜园、整整果木。攒了一小盒蛋、择了园里的时蔬,他就开着面包车给她送去。开春了,两人培植的金钱柳萌芽展叶,他制成茶,留给她泡水喝。她说,喝了他的金钱柳茶,血压趋稳了。3月,门前的老桃树扬花了,他要守着为它们授粉,这株嫁接了五种桃子的桃树,总是挂果累累;5月熟透时,他要拣出她最爱吃的品种装箱上山……
行驶了8年的老爷车,跑白洋一个来回耗油就要上百元。可他心疼她赶班车的苦,每逢星期五,在山下做兼职的他,就打电话问:“要下山来看病吗?我去接你!”到了周日下午,又说要送她上山。可她,却在担心他的安全:“不用了!我不下山。”“我没带什么东西,我想坐班车爬爬山锻炼身体。”而实际上,她哪次上山不是大包小包地买东西。
这大包小裹里,是新学期白洋教学点所有学生的新书包、新文具,还有留守儿童的新衣服;平时,有玩具、棒棒糖、课外书,甚至还有给大人们的小礼物。今年春节县里送给她的两千元慰问金,她全部花在了孩子们身上。她到白洋的第二个学期,学生增至二十多,不少是从外面转回来的。
十岁的李洪先,是跟着奶奶长大的贫困留守儿童。虽然右眼因幼时走路被踏起的树枝戳伤而失明,但他勤奋、聪明、懂事,她想资助他,一直到大学。去年,她一次就奖励他一千元。
“这个a、o、e的a不是这样写的,首先要写下边的半圆……看,现在就漂亮了!”“大家课文背得好棒,但是没有读出感情来,要抑扬顿挫有节奏地朗读,来,跟着老师读……”她的课,如流水潺潺。
在一、二年级的四人复式班里,居然还坐着两个脸朝窗户、开心欢笑的幼儿。考虑到白洋的特殊情况,她破了五岁入学前班的规定。麻烦,也多起来。听不懂普通话,于是,她开始跟村民们学着说“NILI NALI”的客家话,课堂上两种语言翻译着解释,孩子们常常笑得前仰后合。
九岁男孩洪涛,皮肤黑黑的,长得精实,家在三里之外。单亲的他,以前自己带午饭,冬天也是冷着吃。她发现后,立即找到他母亲:“以后就跟我一起吃中饭,免费。有我吃的,就有他的。你安心去做事。”这里的孩子,几乎都在她这吃过饭,有时碗筷都不够用。
“支老师,中午到我家来吃艾饼!”“支老师,晚上去我家吃散灯面!”一家家都来“抢”支老师了。谁家有喜事,都要请支老师去当“支客”。“没见过这么好的人,我家建房子她会去帮着捡砖;她一大早会在村路上扫马粪牛粪,搞卫生。”“以前我小孩是满口脏话,上学后变文明了好多。”在白洋,初中毕业的家长都没几个。教育学生的同时,她也在示范家长。孩子的成长,学校、家庭,教育同样重要。
那个不爱吃饭、不写作业、“一根线头玩一天、一张纸折一堂课”的顽童,听到支老师的声音就赶紧吃饭、写作业了;那个跟着爷爷生活、早晨赖床不起的小男生,在支老师无数次的唤醒声中,已能按时到校上课了;那个一年四季鼻涕流进嘴的男孩,在支老师的关心下也慢慢治好了……
雪后初霁。山台上,一群孩子正骑在百年罗汉松上,高声呼唤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枝上的冰花应声颤落。这让她想起那句名言:“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召唤另一个灵魂。”深情地望着这动人的画面,她娓娓而谈——我愿意做天空的一朵白云,萌动孩子们纯真的心灵,拨动人们情感的心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