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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里的村庄

2024-10-30 17:48 | 来源: 中国记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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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里的村庄

代表作1 (主稿)穿行在鲁迅的“故园”

  船工摇动木桨,搅碎了水面少年青涩的面庞与天空。1898年春天,17岁的周樟寿从绍兴城的周家新台门出发,乘船前往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求学。他戴着瓜皮帽,留着长辫,目光沉郁而坚毅。他怀揣母亲好不容易筹措到的八元川资,要逃离萧瑟、阴冷、压抑的故乡,到外面的世界去寻一个出路。

  多年后,樟寿的长辫早已变成如剑似戟的短发,上唇也有了浓黑如墨的胡须。他以另一个响亮的名字为世人所熟知:鲁迅。

  鲁迅是带着决绝的心情离开故乡的,然而那一方水土却成了他文学创作的不竭源泉和厚土。时间犹如酵母,多年以后,他青少年时代所经见的故乡的种种景象、故事和人情况味,被他淬炼成了浓酽如酒的文字,变成了一个个不朽的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祝福》《故乡》《孔乙己》《阿Q正传》……中国现代乡土文学也正式从他的笔底发端。

  历经百年沧桑,鲁迅笔下的鲁镇、未庄变得怎么样了?“镇上”和“村里”的人们还好么?盛夏时节,我们带着一种文学爱好者朝圣般的心情,从湖南长沙来到了浙江绍兴。

1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名人故居游人纷至是寻常景象,一年迎客好几万的名人外婆家却令人称奇。一篇《社戏》,让这一处的“外婆家”成了知名景点。

  煮熟的罗汉豆香味飘散在夜气中,不远处的戏台上唱着热热闹闹的社戏,宽阔的河面漂着乌篷船白篷船……小说《社戏》中,迅哥儿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叫平桥村。它的原型,是绍兴市越城区孙端街道的安桥头村。

  鲁迅的家人曾抱怨绍兴的夏天太潮湿,连大人也要长上一身的痱子,且蚊子众多。但我们想,鲁迅是爱安桥头的夏天的。

  每年夏天,少年鲁迅会跟母亲到外婆家消夏,和乡间的小伙伴一起掘蚯蚓、钓虾、放牛,去赵庄看社戏。外婆家以及他常去走动的附近的村庄,为少年鲁迅打开了一个广大的天地。他见识了不同的风景,认识了底层社会形形色色的人们,了解了绍兴地方丰富多彩的民风民俗,这为他以后的创作积累了丰厚的素材。而在外婆家结识的那群天真烂漫的少年和朴实憨厚的农民,成为了小说《社戏》的主角。“临河的小村庄”里的外婆家的生活,以一抹难得的亮色融进了他的作品。

  在少年鲁迅眼里,外婆家极偏僻。那时,绍兴水网密布,人们出门必走水路。少年鲁迅从城中坐乌篷船去外婆家,需5个多小时。现在,搭乘鲁迅故里至鲁迅外婆家的公交专线,只要1个多小时,驾车则只需半个多小时。

  一条水平如镜的小河,笔直、明亮,映着蓝天与绿树,来去似乎都没有尽头。河中卧着一座石砌平桥,不知是否是小说里平桥村的由来?桥旁就是朝北台门——鲁迅外婆家。北宋末年,金兵南侵,在乱世中逃难的鲁、丁两家相扶相惜,在此安家,开枝散叶。

  黑瓦、白墙、深棕门窗,两进三开间的朝北台门模样朴素。但外墙底三层石板垒成的“三板石萧墙”,彰显着这是一户官宦人家。鲁迅的外曾祖父鲁思卿是清嘉庆年间的进士,外祖父鲁希曾则考中举人,他俩都曾做过京官。

  如今,朝北台门已成为浙江省打造的乡村博物馆之一,向世人展现鲁迅作品中绍兴的风土人情和令他回味的快乐童年。会客厅里的大屏幕上,演着小说《祝福》里的年终大典;墙上、案头的小喇叭,用绍兴话讲着鲁迅儿时听的故事;餐桌上,摆满了少年鲁迅常吃的酿面筋、津菜鱼松、慈姑腊肉等“菜肴”。

  因为鲁迅和他的文字,在众多江南村庄中,安桥头村闪动着令人愉悦的明朗,散发着浓浓的文学与艺术味道,让外来的人们生出许多幽思与遐想。

  “绍兴人对鲁迅的情感是刻在骨子里的。”袍江交警大队孙端中队的马菊芳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她说,自己的二女儿在读幼儿园,老师常带孩子们到鲁迅故居、鲁迅外婆家等景点参观游览,讲述鲁迅的故事。

  结合浙江省的“千万工程”(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安桥头深挖“鲁迅外婆家”文化内涵,整修、建造了朝北台门、梦回平桥公园、“弶与小鸟雀”竹弶广场、鲁迅小说故事群雕等文旅景点、设施,迅哥儿菜园、江苏大众书局等品牌入驻;清华大学乡村振兴工作站落户在此。渐渐地,村里的游客多了,外来人口多了。安桥头村党总支书记宣明德说,村里目前有纺织、文教、机械等各类工厂17家,店面30家,民宿2家。2022年,村集体收入达120万元。

  村民的文化生活也丰富起来。从前的很多年里,他们忙着耕种、捕鱼维持生计,几乎家家户户都酿黄酒补贴家用。现在,电视、电脑、智能手机早已走入了他们的生活。祝福广场的戏台上,演员村民同乐。除了寒冬和酷暑,“文化赋能乡村振兴”双休剧场每个周末都有演出。

  祝福广场旁的“敏实共同富裕乡村学堂”里,77岁的鲁阿良常来练习书法。他说,老年学校里有多种公益课程可供选择。鲁阿良的爷爷鲁远海与鲁迅是堂表兄弟,鲁阿良爷爷的爷爷便是《祝福》中鲁四老爷的原型。因此,现在村里举办祝福节等活动,都会请他扮演鲁四老爷。这样的传统民俗活动,每每吸引不少游人前来。

  村里花木蓊郁、文气流转的优美环境,让鲁迅长孙、鲁迅文化基金会会长周令飞“落叶归根”的愿望更强烈了。他在此设立了工作室,引进了鲁迅美术学院在此设立美术馆和动漫基地。他策划的“大师对话”活动请来了雨果、托尔斯泰、泰戈尔等大文豪的后人与研究者,以鲁迅为桥梁,关联绍兴与世界。

  周令飞还策划了热闹非凡的2022绍兴首届“水乡社戏”活动,举办地是安桥头村和皇甫庄村。皇甫庄村与安桥头村相距七八公里,这里有一座包公殿,殿前有一块地坪,坪前水域宽广,碧波连天,演员在前坪演戏,人们坐在河中的船里看戏。这与《社戏》里的场景很相似。

2 “鲁镇”,走过百年沧桑

  这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鲁镇”。

  在鲁迅的小说《祝福》里,鲁镇的色调如“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在小说《故乡》里,它“萧索”“没有一些活气”,让前来接母亲离乡的“我”觉得十分悲凉。

  可眼前的鲁镇,满眼都是澄碧的湖河,灵秀的小桥与凉亭,茂盛浓绿的植物掩映着黑瓦白墙的江南民居,石板路的两旁店铺林立。成群结队的游人漫步其间,兴味盎然。

  其实,绍兴本没有一个叫鲁镇的小镇,它是鲁迅作品中虚构的地名。鲁迅把儿时记忆中的绍兴城和皇甫庄等糅合在一起,变为了笔下的鲁镇。

  鲁迅赋予鲁镇沉重、萧瑟、阴郁与凄凉的色调,既源于他家道中落备受屈辱的身世之感,更源于他对社会靡弱、民生艰困的那份深挚的黍离之悲、家国之痛。绍兴市文史研究馆专职副馆长杨水土介绍,清末民初的绍兴,是一个典型的旧中国传统小城,人们守旧落后,城乡民生凋敝,文教愚暗。

  鲁迅是中国乡土文学的开创者,在观察和书写故乡时有自己独特的思考。杨水土认为:“几乎每个作家都会写自己的故乡,但大多是抒发离情别愁,关注的是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情感。而鲁迅则把深沉的家国情怀与思想融入了文字,因而他作品里的故乡自然更具深刻性。”

  天翻地覆慨而慷。新时代的阳光早已将笼罩在“鲁镇”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座古意盎然的村镇凭“空”而起,成为人们缅怀鲁迅、玩味鲁迅笔下人物和风土人情的最佳所在。

  现在的鲁镇,是柯岩风景区的一部分。它复原了鲁迅笔下鲁镇的景象,仿佛百年前浓缩的绍兴。穿着长衫的孔乙己、戴着乌毡帽的阿Q、一脸愁苦的祥林嫂……镇上的“居民”们,以雕像和演员表演的方式出现在鲁镇的街头巷尾,讲述文学里的故事。酒楼和特产店里,地道绍兴菜和黄酒、腐乳、乌干菜、乌毡帽等,让游客更接近鲁镇人。当然,也有星巴克、肯德基、寻宝记等餐饮品牌,以及研究黄酒多种喝法的绘璟轩、沉浸式剧本换装体验馆等时髦店铺,为游客提供多种选择。

  这里也有一场“社戏”,叫《鲁镇社戏》,是外来游客必看的节目,一天至少演出一场,场场爆满。

  它是一台影画剧,用小学生读课文时恍然穿越进百年前的鲁镇为主线,串联起鲁迅的代表作及其中代表人物,展现了五四运动前后绍兴城乡的万千世相——那也是当时中国社会的人生百态,透着震撼人心的浓重悲剧色彩。这部剧开创了绍兴高科技影画表演的先河,填补了绍兴大型旅游演艺的空白。

  结尾处尤为动人心魄。深情的音乐中,目光深邃的鲁迅先生不同时期的头像,那些寄慨深沉的文字片段,不断从暗处劈空而下,撞击你的眼帘。末了,一束光亮穿透舞台中央,仿佛人生希望的出口。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观众朋友们,让我们一起穿越舞台,出路就在前方!”顺着光亮,穿过舞台,你不免会眼含热泪地想起一段话:“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据鲁镇景区负责人介绍,2019年,鲁镇接待游客120.28万人次。度过了疫情三年的冷淡期后,今年1月至10月上旬,游客已经突破88万人次。景区的保安保洁等岗位,90%以上由附近的中老年居民担任。

  今年,景区开始在文创上下功夫。开“热风”咖啡店,卖“野草”T恤、“朝花夕拾”笔记本、“鲁迅”陶瓷杯……感兴趣的年轻人不少。

  作为浙江省首批省级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集聚区,“夜鲁镇”也很受欢迎,夜间游船、“夜鲁镇·市集”、中秋长街宴、水乡光影艺术节等活动丰富多彩。不用担心玩得太晚,9间民宿任君选择。

  今天的“鲁镇”,这样生机勃勃。

3 “未庄”,梦想照进现实

  受尽侮辱和损害,靠“精神胜利法”无聊赖活着的可怜的阿Q,不会想到,他曾混迹其间的“未庄”能这样好。

  绍兴市柯桥区的柯桥大道,西边是鲁镇,东边是新未庄。

  宽阔平整的街道和水光潋滟的河道,串联起471幢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几步一景,如同江南园林。

  旁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一个由4个村合并而成的拆迁安置社区。20多年前,这里还是一大片农田。2001年,社区开始建设,绍兴县(今柯桥区)投资2亿多元建起了美丽的新社区。2002年2月,村民们统一入住,从农民变为市民,开始了新生活。他们曾经的居住地,变成了如今柯岩风景区的鲁镇。

  社区命名时,人们颇费了一番功夫。想起鲁迅在《阿Q正传》中虚拟了一个叫未庄的村庄,便借鉴了先生的创意,冠上“新”字叫新未庄,意在新生和永恒,并在成立之初就定下了“打造乡村城市化、新农村建设典范”的目标。

  在小说《故乡》的结尾,鲁迅借他笔下的主人公,道出了他心中深长的热望:后代不要如自己般辛苦辗转,也不要如闰土般辛苦麻木,“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新未庄里没有阿Q和土谷祠,人们用鲁迅文化广场、鲁迅文学群雕、百草墙怀念着先生,用实际行动完成着先生的期盼。

  初心使命馆和未庄蝶变馆,展现了新未庄的成长路径。习近平同志担任浙江省委书记时,曾于2003年和2005年先后两次到新未庄社区调研指导工作。他在老年活动室与居民亲切交谈,和居民潘海祥等切磋乒乓球技;走进居民朱国强家中,深入了解他们的生活。回想起当初的情景,51岁的朱国强心里仍然暖洋洋的。朱国强原来住在柯岩村,拆迁后分到了现在的两层小楼。

  多年来,社区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征途上进行了一系列成功探索。

  柯桥区有“国际纺都”美誉,拥有“从丝到布到衣”的完备纺织产业链,目前全区有经营主体15万余家,贸易覆盖全球190多个国家和地区。朱国强夫妻俩做纺织生意,一年有几十万元收入,早就在城里买了房。

  但他们还是喜欢住在新未庄。这里条件不比城里差,幼儿园、卫生保健站、休闲广场、饭馆、商铺等配套设施齐全。便民服务中心为居民提供社会保障、技能培训服务,智慧助老为有需要的老人提供居家养老、助餐、助医疗、护理等服务。环境则像景区一样,美丽而整洁。社区请了40多位社区居民负责清运垃圾、修剪绿化、维护秩序,居民有收入,更具责任心。

  说到收入,新未庄社区党总支书记薛忠兴颇为自豪:“社区有2个经济合作社,2022年的集体收入约1100万元,居民平均年收入约6万元。”

  口袋富裕,精神丰盈。2013年,为了满足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柯桥区启动农村文化礼堂建设。1600平方米的新未庄社区文化礼堂围绕“和”主题,设置了和邻里、和善家、和爱童、和阅者、和健客、和讲堂等功能厅,集托幼、阅读、公益培训、非遗传承、健身等多种功能为一体。

  “乡村治理说到底是治理人心,文化是打开村民心门的钥匙。”薛忠兴说,要通过建设文化礼堂把村民的心凝聚起来,让大家的精力集中在发展上。

  在文化礼堂中,悬挂着先锋榜、能人榜、道德榜、学子榜四大榜单,还有好村民、好媳妇、好公婆、好邻居、好儿女等评选。新未庄社区以榜育德,定期评选先进,涵养道德风尚,推动社区共建共治共享。

  内外皆美的新未庄,被评为浙江省级全面建设小康新农村、省级文明村、省级绿化示范村、首批省级3A景区村庄。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在散文诗《好的故事》里,鲁迅描述了一个昏沉夜里的美好梦境。

  梦想已照进现实。今天的浙江,是全国唯一的共同富裕示范省。景美人和的新未庄,比“好的故事”还要好。故事未完待续,新未庄们还在不停地发展、向前,正如鲁迅所期望的那样:永是生动,永是展开。

  (配稿)【文学原乡】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摘自鲁迅小说《故乡》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

  ——摘自鲁迅小说《祝福》

  【记者手记】沉重与轻松

  在花树映发、风景如画、游人熙攘的绍兴街巷,不时“邂逅”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他们是一个个、一组组惟妙惟肖的雕像:臂挎竹篮、身形佝偻,悲苦羞怯的祥林嫂;头戴破毡帽、弯腰驼背,拘谨麻木的老年闰土;身着破长衫,一脸落魄迂执的身形高大的孔乙己;表情张狂,愚憨狡黠无赖的阿Q阿D们……

  每次猝然相遇,总会让人出神良久。那一刻,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小说里的那些场景,那些故事。而每一想起这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物的命运,心底便会隐隐产生一种沉重感。

  在一次次的出神与回味里,你也会不断感念鲁迅先生的伟大。感念他用如椽巨笔,透过这一个个永恒的人物典型,记录下了“风雨如磐暗故园”的那个时代的影像,写下了另一种“无韵之离骚”。

  深刻的现实主义艺术是穿透时空的。百年过去,在他的故乡,鲁迅文学的魅力化为了游客的别样体验——既有回望过往的感叹唏嘘,又有乐赏今时的轻松惬意。这种抚今追昔、逸兴遄飞的丰厚沉潜的旅游体验感,或许是别处难得有的。

  对于今天的绍兴文旅来说,鲁迅无疑是最大的IP。穿行于处处充满鲁迅文学元素的景区景点,有些游客或许不免会在心里发出疑问:如果今天鲁迅先生重返故里,他会是什么表情?是那个横眉冷目的战士,还是文创商店里那个眉开眼笑的“萌萌哒”的老头?——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代表作2(主稿)贾家庄,故事蓬勃生长

  将落地了。飞机缓缓降了高度,青黄交错的大地逼近眼前。这是山西,最早的“中国”。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依这首脍炙人口的《人说山西好风光》来辨认山川,却发现不对——词作者乔羽南下,我们是北上,左右手该交换。

  左手的吕梁山。一排排山体、一道道梁,如一条大龙的脊骨,隆起在黄土高原上。吕梁山,逶迤八百里,一山断秦晋。汾河与黄河映带山之两翼,它们由北奔流而来,再滔滔南去。

  英雄的吕梁山。革命战争时期,它是红军东征主战场、晋绥边区首府和中共中央后方委员会机关所在地。抗日战争时期,整个山西几近与日军肉搏。因地跨晋西南、晋西北,连接陕北、山西,吕梁成为连接各敌后抗日根据地的重要枢纽、通往延安的“钢铁走廊”。

  血与火的土地,催生传奇。抗战中后期,兴起了以旧通俗小说创作“新英雄传奇”的潮流,《晋绥大众报》20岁出头的年轻编辑马烽、西戎将一批战士事迹写成章回体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于是,《吕梁英雄传》诞生,起头是这山:“吕梁山的一条支脉,向东伸展……”

  我们为马烽而来。马烽(1922—2004),吕梁孝义市人,16岁参加八路军,1940年先后在延安鲁艺部队艺术干部培训班和部队艺术学校学习,开始了文学创作。写书,是要“尽一个革命战士所应尽的天职”。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吕梁山下选定了一片村庄,这成为他以笔为犁精耕细作的写作“根据地”。住下来后,《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个上级》……名篇不断。他从革命文学写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文学,从“小马”写成“老马”,跨越中国文学现代史与当代史,写成“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

  落地。吕梁横亘天边,巍峨亦温厚。

  我们奔向这山,这村庄。吕梁东麓,汾河西岸,汾阳贾家庄。

1 幸福不会从天降

  7月底,几场阵雨后,空气清爽。格局疏朗、建筑簇新的贾家庄,嵌在高粱地里。好高粱,织成密密的青纱帐。好黄土,那么深厚、肥沃、平坦。这地方真不错!

  贾家庄人不多言,把我们往贾家庄展览馆带,见见当年的“恓惶”——这是山西方言,意为穷困潦倒。新中国成立前,因地势低洼,贾家庄是“烂塌滩、沤麻坑”,全村的盐碱滩占总耕地面积的70%。

  盐碱滩什么样?雨天见涝,晴天结壳,一片白茫茫,不长粮食长稀草。荒年时,一些村民只能逃荒乞讨、捡垃圾、卖儿鬻女求生存。

  当历史循环被打破,贾家庄拥有了新的力量。1953年,26岁的贾家庄村团支部书记武士雄在村里的座谈会上,第一次见到马烽。这位见过世面的作家告诉他们,治碱要先治水。“水排走了,地才能晾出来。”“治碱不是一家人能干的事,要组织起来。”于是,青壮年们被编为互助组,采用开渠截流、沟洫台田、起高垫低、浅浇洗碱、铺沙压碱、碱土搬家、增施肥料等方法治碱……地捉住苗了,“人就闹不死了”。

  “我在北京呆了将近七年,深深感到住在北京城里写山西农村生活,不是个办法。”抛下这句话,1956年春,马烽从北京回到山西,挂职汾阳县委副书记,第三次来到贾家庄村。当时,改水治碱初见成效,让马烽耳目一新。1958年,马烽在贾家庄村完成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剧本初稿;1959年,电影上映。时隔四年,《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又拍摄了续集。这次,马烽邀请乔羽来采风,乔羽欣然写下那首被人戏称为“山西省歌”的《人说山西好风光》。

  电影讲的是在世代缺水的村庄里,年轻人主持凿山造渠引水的故事——贾家庄村改水治碱故事的变体。观众立刻被一种创造无限可能的青春活力鼓舞了——初生的共和国的希望被隐性地诉诸青年的行动力和满腔热情之中,激情与壮丽的未来向着古老的土地开放。

  提及马烽,96岁的武士雄嗓子很亮:“哎呀,那可是个好人……他成天跟着我们,喜欢讲笑话,可逗了,我哪知道他是在搞创作?后来他女儿告诉我,我是(电影主角)高占武的原型。”武士雄88岁的妻子张凤英记得,马烽爱拿个大口烟嘴子,“动员”大家过来“抽一口”:“他不像个书记,他最普通。”当时,国家在宣传新《婚姻法》,号召自由恋爱,废除包办婚姻。马烽就多了个保媒拉纤的爱好。武士雄和张凤英,也是由马烽介绍撮合的。

  改水治碱改良了土壤,也将土地改造成了适合机械耕作和具备水利灌溉设施的平平整整大农田。1965年,贾家庄村粮食亩产达408公斤,一跃成为北方第一个粮食产量“跨过长江”的村庄。改水治碱持续了23年,村民由此叹服集体的力量,这成为贾家庄坚定不移走集体化的源动力。

  我们见到了邢利民。1976年,年轻的邢利民被正式推选为贾家庄村党支部书记。他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推广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极大的考验。当时汾阳全县318个村几乎都“土地下户”,邢利民主持召开村民大会征求意见,不愿分田的村民占大多数。国家的政策该如何落实?站在这沾满祖辈血泪、浸满父辈汗水的田野上,他不安:“如把这大田再分成一块块,怎搞机械化?”

  就是那个夏天,邢利民登门拜访马烽。马烽看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很快大变样,一部分人富了起来;但不少缺乏劳力或致富无门的农民,解决口粮后仍贫困。群众反映,过去干部下来访贫问苦,而今只找冒尖富户。这引起马烽深思,他认为,中央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对打破“大锅饭”体制确有必要,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终极目标是实现共同富裕。

  两人深入探讨国家政策精神,最终决定“不能搞一刀切,也不能只切一刀”。顶着外界质疑,邢利民领衔推行统分结合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创造性地实行“三田到户,一集中,五统一”的统分结合法,形成土地公有、分户承包、责权明确、联合服务的双层经营模式,对一家一户难办的排灌、收割等作业项目,仍实行统一耕作,充分发挥集体优越性和个体积极性。

  “马烽有见识、有文化、有思想,给贾家庄村指明发展道路。他的话大家都信。”邢利民说,共同富裕一直是贾家庄人的信仰。

  “不当百万富翁,要建亿万富村。”1986年,邢利民带头捐赠个人企业给集体,在他的号召下,贾家庄村一口气创办建材、机械加工等多种企业,实现了由农业经济为主向工业经济为主的转变。

  2007年,邢利民之子、已是成功商人的邢万里带着新的经营理念回村,接受贾家庄村党委、村委的聘请任命,发展刚刚兴起的乡村旅游产业和光伏发电等项目。2017年,邢万里接任新一届村党委书记。如今,四星级酒店、汾州民俗文化园建成,水泥厂成为工业文化创意园……多种产业齐头并进,截至去年底,全村经营性集体固定资产达12.2亿元。

  富了,集体为村民建居民住宅楼,拓宽道路,天然气入户,统一供暖;扩建中心小学、幼儿园;修建图书苑、卫生院、老年人日间照料中心……

  “幸福不会从天降”,《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女主角孔淑贞唱着这首歌走来。村口,先辈们手握镢头战天斗地的创业雕塑附近,这句话,也在。

2 长满故事的土地

  汾阳出汾酒。“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今人至,不必“借问”,杏花村外贾家庄,处处见酒铺。

  马烽住哪儿?得“借问”。上了年纪的村民们不假思索地抬手,凌空一指——“老马家?那儿!”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马烽在贾家庄的一座二进院落断断续续住了40来年。

  马烽家现为马烽纪念馆。进门,迎面是老年马烽的塑像。跨进房,窗台下一张青黑大炕。炕上有小桌,摆放着他的书本和眼镜。墙上的一张张照片上,他和“山药蛋派”的文学战友们,走在一座座村庄里。

  马烽常去下地干活,也去村民家吃饭,一进门就上炕,聊天,活络得很。村民任彦雄吃过马烽家的饭。是什么?我们问。他答,面条嘛。蝉声嚷起来了。任彦雄说,这个时节,马烽不在炕上写作,是去阁楼呢。

  乡村的生活日常里,能长出故事。《三年早知道》《饲养员赵大叔》等一系列短篇小说,反映随着时代潮流变化的乡村生活,更注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传统、习俗、民间形式的运用,开掘出生活语言内的艺术表现力。邢利民说,马烽的小说里都是汾阳话,他们读着亲切。

  “嗨,我早就知道啦!”在村里,提起《三年早知道》,人们都要调侃着说出这句话。《三年早知道》是以村民宋玉良为原型写出的一部短篇小说。宋玉良人品好,就是爱吹牛、好逞能。别人说句什么,他常说:“我早三年就知道了!”“知道就这么回事!”马烽抓住了这个特征。村民们一看,直笑。宋玉良有点儿生闷气,后来自得:“我提供的素材呢!”

  宋玉良、宋玉柱、孙汝槐……村里的一代人走出了时间,但他们的影子在书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何吉贤曾概括,马烽的小说以“爱抚的幽默与宽厚的讽嘲”,塑造出一系列形象鲜明、令人印象深刻的农民形象。

  穿过人声鼎沸、汇聚小吃和手工艺品商店的贾街,望见6座仿建的老式洋房掩映在葱茏花木里。这是贾家庄的“村中村”——作家村。洋房被唤作焕章别墅、徽音水坊、正清金屋……以纪念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汾阳生活工作过的冯玉祥、林徽因、梁思成、费正清等多位历史文化名人。徽音水坊门口,放大了一幅梁思成在汾阳拍摄的老照片。年轻的林徽因仰首细观,右手轻抚着露天盘坐、低垂眷顾的明代铁佛,两厢凝视,仿佛交流。

  这阵子,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报告文学作家王宏甲住在作家村采风。2016年在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长征》中担任电视总撰稿,2019年出版《中国天眼:南仁东传》……王宏甲很忙碌。但近5年来,他每年都要来贾家庄,短则一周,长则二十来天。“贾家庄的水是从十公里以外引来的。你们进村时瞧见那水塔了吗……”他在当下日常中,发掘着贾家庄发展道路的样本意义。2021年《人民政协报》整版发表了他的调研稿《贾家庄乡村振兴启示录》。他说,正酝酿着以贾家庄为主角写一部长篇纪实文学。

3 再次从乡村出发

  贾家庄夜色温柔。道旁的柳树把枝丫举得很高,柳条如瀑,半轮月挂在枝叶间,朗朗地亮着。

  中国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贾樟柯在专著中写北京:“这座过于喧闹的城市,无法迎接幽冷的月光。”他想念故乡山西,“那里城池千年,一定明月高挂。”

  汾阳是贾樟柯的出生地。好几年前开始,贾樟柯常会到贾家庄住上一阵,白天吃饭、聊天、打牌,晚上创作。2016年,他在贾街上开了一家餐厅,以他的一部电影为名——“山河故人”。

  我们遇上回乡的贾樟柯。他告诉我们,他的父亲第一次围观拍的电影,叫《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而他的第一次,则是马烽编剧的电影《泪痕》。贾樟柯的不少电影,也在汾阳、在贾家庄取景。“文化是很奇特的一种缘分,不知道以何种形式在影响着人。”他说,“大概是在六七年前,邢万里说希望我能回来做一些事儿。要延续这个文脉,我能做的就是把电影引入。”

  在贾樟柯策划下,贾家庄利用旧的车间厂房建起了贾樟柯艺术中心、种子影院、新浪潮书店、山西电影学院汾阳教学实训基地。村内挂着多幅第七届“86358贾家庄短片周”的海报,它已逐渐成长为国内电影短片展(周)的重要平台之一。

  2019年5月,贾家庄成功举办首届吕梁文学季。莫言、苏童、余华等60多位文学大家齐聚贾家庄,出席颁发“吕梁文学奖”和“马烽文学奖”,讨论“从乡村出发的写作”。这个讨论主题,非常“贾樟柯”——在他的电影里,离去和归来是永恒潜在的主题。

  贾樟柯阐释:“村庄和文学有着天然的衔接。马烽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背景都在这个地方。我们要寻找文学的根脉,所以决定在这儿举办文学季。乡村也是中国最广阔的生活场景,但是它在当代文化里面出席太少。我们希望重新唤起人们对于我们最广阔的生活场景以及在这个空间里存在的生活情况、问题的凝视和回望。”

  文学季后,贾樟柯制作了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马烽的女儿段慧芳与作家贾平凹、余华、梁鸿一起,回顾时代变迁中的个人与家庭,讲述文学与人生道路。这暗含着中国乡村的巨变史和中国人的心灵史。贾樟柯透露,文学季因为疫情停了三年,现在正在筹备下一季。

  “来贾家庄,是共同的回乡。”在文学季的讨论中,作家苏童说,“这次回乡我们是来创造生灵的。”

  如何“创造生灵”?如何变革、开辟新的乡村未来?这是“乡土中国”抛向每一代作家的问题。60多年前的贾家庄里,马烽把行动主体赋予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国第一代有文化的农民。

  60多年后,这个问题面临更复杂的变量——巨大的城市化浪潮。

  但有人相信,贾家庄的村史本身就指涉了一种未来。环顾这座村庄,诗人欧阳江河说:“贾家庄是一个地道的乡村,但又是一个带有城市花园性质的风景很好的乡村……我觉得中国的农村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发展,它不光是对中国自己的一个启示,也是对全人类的农耕文明怎么和城市文明互相转换、互相结合的一个启示。”

  (配稿)【文学原乡】

  在去甄家庄的路上,我脑子里不断地胡猜乱想:离开这村里已经有四年了,这些年来村里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那些熟人们是否还认识我?饲养员赵大叔如今还健在吗?……

  秋收又近尾声,田野里一片深秋的景色。我也顾不得欣赏沿途的风景,只是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赶路,恨不得一下子能飞到甄家庄。

  过了红豆庄,只见前边出现了一条新修的大水渠,远远看见渠堰旁有三四个人,忙忙碌碌不知在干什么。

  ——摘自马烽小说《三年早知道》

  【记者手记】走近“作家中的实干家”

  初听马烽的名字,是在文学史里。“山药蛋派”,冒着泥土气息的名称下,他被放在那里。再听到,是在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他的故事第一个出场。

  马烽的面貌还是模糊的。直到我在他家的屋檐下蹲了蹲、坐了坐,才感到靠近了他一点儿。

  作为“人民作家”,马烽的生活底子是扎实的,他的作品被誉为“中国乡村40年发展的晴雨表”。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是中国乡村的写作者、观察者,还是乡村改造与发展的参与者。从“改水治碱”奋战到“包产到户”浪潮下的道路抉择,他帮助了一个村庄在历史变革中完成转身。我愿称他为“作家中的实干家”。

  优秀的作家是社会的智者。因此,现任村党委书记邢万里说:“希望作家、艺术家介入乡村,给我们启发。”这是经验之谈。

  一片土地被文艺成功诠释后,也被赋予更丰厚的意蕴。采访中,武士雄说:“有个五六十岁的丹东人来找我,一来就问马烽的事。”新浪潮书店里,我偶遇了云南青年李永生,他到太原出差,特地赶来贾家庄逛逛。

  我望向莫言题字的“种子影院”。“文化是很奇特的一种缘分……”我又想起了贾樟柯的话。马烽拍电影,给一个围观的汾阳孩子埋下了电影的种子。这个叫贾樟柯的孩子以回望故乡的姿态走向了世界,又带着他的世界回到故乡。

  贾樟柯对我们说:“既然我们那样被影响过,那么,我们可能也会影响到一些人。”

  他身边,站着一个汾阳小伙,主管着“86358贾家庄短片周”。

  我问,你是不是贾家庄人。

  他笑,我是贾家庄的荣誉村民。

代表作3(主稿)“边城”山水 百年诗情

  我们要去湘西,沈从文的湘西。

  越雪峰、逆沅水,钻入武陵的莽莽群山。

  这群山,与从山中发源的汹涌激流,让身处中国腹地的这一隅成为了与华夏互动上千年却依旧坚挺难移的边缘地带,成为了一条沟通着云贵高原与江汉平原、洞庭湖平原的多民族接触交流的艰险走廊。

  千百年来,这里“百蛮风古洞民多”,他们“饮食言语,迥殊华风”。直到20世纪初叶,这里仍然不通公路与铁路,与外部世界的沟通主要依靠沅水及其各支流。

  路上遇得一场暴雨。墨云罡风,呼啸奔来。可我们终究是在车内好好坐着,干燥的,安全的。高速公路开山度岭、穿云越雨,我们毫无意外地在小半日光景中,走完了沈从文89年前返乡探亲时花了12天才走完的路。

别一个国度

  云住雨收。挽着薄云的青山,夹住一条豆绿的沱江。依着山和水,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西南角的凤凰古城里,生长出万家灯火。

  站在南华大桥上,古城尽收眼底。“3、2、1……”临近晚上7时,人们倒数,按下手机和相机的录影键,古城的彩灯同步亮起,又一阵欢呼。古城里,数不尽的餐厅、酒吧和客栈,人潮汹涌,各种方言和欢笑声声入耳。旅拍的人们多选苗族服饰,一路轻跑着过江的时候,银饰叮当。

  远处的青山腰上,一辆凤凰磁浮观光快线列车沿着半空的轨道,悠然地穿梭。这条中国首条旅游观光磁浮线路,一头连接着张吉怀高速铁路,一头连接着凤凰古城。宽大的车窗玻璃后,游客们一路张望,峡谷、沱江、古城不断映入眼帘。不到30分钟,他们便从高铁站抵达古城入口。

  几重山外,高速公路、高铁、飞机还在源源不断地向这里输送游客。路边一条标语说,湘西正在打造“国内外享有盛名的旅游目的地”。

  繁华喧嚣,这是沈从文的凤凰吗——那个仅安顿着三五千人口的,被广漠山地围拢的“边疆僻地的孤城”?

  沱江为台,古城为幕,几束白色射灯亮起,唯美的翠翠竹排表演、壮阔的黄永玉百米画卷、浪漫的沈从文情诗水幕,一场“湘见·沱江”沉浸式艺术游船光影秀在沱江上开演。江中的一个小小竹筏上,一位红衣盛装的女郎,摆手欲舞。两岸的游客们互递消息:“那是翠翠!”翠翠,沈从文最负盛名的小说《边城》里的主角。

  我们想起,8月18日9时52分,从北京大兴机场起飞的JD5323次航班,平稳降落在湘西边城机场,湘西从此迈入航空时代。这座让湘西走向世界的机场,被誉为“湖南海拔最高、自然风景最美、民族特色最浓、设施最实用”的国内旅游支线机场。它的名字,也来自《边城》。

  ——这是文学与现实的切实牵绊。

  这确是沈从文的凤凰,是他构建的湘西世界的一部分。他生于湘西,长于湘西,他与他笔下的事体,早已成为这片土地场域精神的一部分。

  于是避开人潮,踏着青石板,去找沈从文故居。

  小巷里安静,故居闭了门,几盏黄色路灯幽幽地照出故居高高的马头墙轮廓。1902年12月28日,沈从文(原名沈岳焕)出生在这里的一户军官之家。

  童年时期的沈从文,少有忧愁。他时常逃课,和同伴们泅水、赶场、摘果子、比赛爬树,习读凤凰城内外由自然和人事写成的那本“大书”。近15岁时,沈从文走了“本地青年唯一的一条出路”,成为一名小兵,在沅水流域辗转。在这派清波边,沈从文接触五光十色的生活,了解不同形态的人生哀乐,感受到世道的动荡。

  五四运动爆发将近三年以后,厌倦于军旅中无意义杀伐的沈从文终于受到了五四余波的影响。他大概知道了,山外的山外另有一个同一日头照耀的世界,那里正有许多人燃烧着对理想新社会的冀望。

  为了“寻找理想、读点书”,1922年,沈从文决定离开湘西。沿着河流险滩,走出重重山峦,他从常德乘船,越过八百里洞庭湖,经武汉,到达郑州。因黄河涨水受阻,遂转徐州,经天津,在离开保靖19天后,沈从文终于抵达北京。

  离开故乡,沈从文却一直生活在对故乡的印象里。他重新认识了那个庄严、敦厚、有着至美牧歌情调的封闭地区。以此印象为基础,他构建了生命、自然与自由的“别一个国度”,那里生活着山湾溪水一样清澈的少女翠翠、三三,纯洁健美的少年傩送、龙朱……

  他笔下的美,如今依然唤起人们的无限向往。

  2023年1月至9月,凤凰县累计接待游客1555.94万人次。他们大多为这“别一个国度”而来。

  他们无需辗转流连,就能品赏这份曾经养在深闺的美。

  他们沉浸在大型实景剧《边城》里,看民族歌舞融合声、光、水、电等特效还原展示的诗意《边城》。

  他们陶醉在中国首创室内实景互动演艺、大型民俗篝火狂欢体验秀《凤凰样子》中,体验苗鼓、毛古斯、哭嫁等湘西非遗文化。

  他们漫步在沈从文故居、熊希龄故居、东门城楼、杨家祠堂、万寿宫、古城博物馆……

  文化——凤凰的底色,成就着这些响当当的“文旅IP”。凤凰县文化旅游广电局负责人告诉我们,凤凰正在统筹进一步打造历史文化名城、名村,保护和利用文物遗迹、历史建筑街区、名人故居,继续传承凤凰文脉。

  “喵……”沈从文故居旁,小猫跳上小店“边城邮差”的柜台。老板李大姐,来自湖北武汉,中学时就读沈从文的作品,在这里开店8年,和沈从文做“邻居”。

  顾客拿下《边城》《湘行散记》,走向柜台付款。李大姐翻开扉页,为他留言。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沈从文在短篇小说《雨后》中亦如是说。

再续牧歌

  阳光热烈,距凤凰城约20公里外,我们站在被誉为“南方长城”的边墙下,看成群的游客向高处爬去。

  绵延于青山之上的边墙背后,是一段历代王朝对“蛮族”的征服往事。明朝万历年间,官府修筑“边墙”将苗族分为“生苗”“熟苗”,援剿“生苗”,同化“熟苗”。美学家朱光潜说,《边城》涌动着拥有苗族血统的沈从文的深层悲哀和痛苦。

  苗疆边墙下的凤凰县山江镇,藏着一座目前全国规模最大、展品最多的民营苗族博物馆——“中国苗族博物馆”。

  门额上挂着沈从文题的字;馆里,“普通农舍”“古代居所”“殷实人家”“武士之家”“服饰掠影”“绣女之家”等9个展馆、万余件文物,带领我们穿越时空,看苗族同胞在数千年岁月演递中绘就的绚丽多姿的苗画长卷。

  83岁的老馆长龙文玉回忆,1981年,他还是吉首市民族中学的老师,他发表的论文《屈原族别初探》被沈从文读到了。第二年,龙文玉见到了回乡的沈从文。

  “干脆搞个民族博物馆出来。”见面后,沈从文同他投入地聊了两个多小时的苗族文化。“回北京后,沈老给我写了一封9页的长信,指导博物馆要‘能看到一部苗族简史的轮廓,见到一个苗族社会的缩影,保留下一批苗族文化遗产,成为民族文化交流的窗口,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作贡献。’这份嘱托,我终于在2002年完成了。”龙文玉说。

  看到一套精巧的银饰,陪同我们的本地苗族姑娘黄玉芳轻敲展柜:“我结婚时候戴的那套,就和这个差不多呢!”她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们,我们错过了就在不远的寨子里举办的苗族“赶秋节”。这是湘西苗族同胞欢庆丰收的节日。可曾经的这里,一方山水养不活一方人。

  凤凰穷,最穷腊尔山。即使到了10多年前,凤凰县的腊尔山片区贫困发生率仍接近50%,这里缺水、缺电。党的十八大以来,精准扶贫让生活有了变化。易地扶贫搬迁,成了当地政府和群众的共同选择。

  我们抵达腊尔山片区禾库镇易地扶贫安置区,一座座楼房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依偎在水岸旁,俨然一幅“千户苗寨”的盛景。

  2018年,凤凰县在禾库镇建起756栋楼房,集中安置禾库镇及周边乡镇有搬迁意愿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安置点周边,还配套了学校、幼儿园、医院、农贸市场等。此后,900多户苗族贫困群众,陆续搬迁到这里,服装厂、酒厂、纺织厂、箱包厂、制鞋厂等也陆续进来了。

  一家箱包厂的车间里,龙菊珍大姐正麻利地用缝纫机制作手袋。她家曾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住在偏远的科甲村,爱人身体不好,只有她一个劳动力。

  龙大姐笑着说:“我们像是从乡里搬到了城里,新家外观美,住着舒服。现在,全家成功摘掉了穷帽子,腰包越来越鼓。”

  不远处的凤凰县廖家桥镇菖蒲塘村里,秋正在成熟一切。猕猴桃园、柚子园里的果子下了枝,村民就在路边摆出果子,赤着脚、打着蒲扇拉家常,等络绎不绝的游客驻足挑选。

  曾经的菖蒲塘村,缺地、少水,是附近有名的穷沟沟。2013年11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菖蒲塘村考察,鼓励大家“依靠科技,开拓市场,做大做优水果产业,加快脱贫致富步伐”。

  “当时总书记主动帮忙摘了两个柚子。我们要送柚子给总书记,总书记笑着说‘就拿一个’。”那天的事,村民王邦喜记得清楚。“要是现在总书记再来,就能尝尝菖蒲塘新种的红心蜜柚、橙柚,更甜、更水润,好剥皮。”他感叹。

  2016年,菖蒲塘村脱贫出列。如今,这个土家族、苗族杂居的山村,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2022年,全村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过3万元。

苗寨光华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茶峒,才是流出《边城》的“边城”。它位于湘西花垣县,与重庆市秀山县、贵州省松桃县隔河相望,紧紧相连。

  1922年,小兵沈从文随部队换防。途经茶峒时,悲哀的杜鹃声,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创作《边城》时,他便把故事放到了这里。《边城》让茶峒名声大噪。2005年,当地政府将茶峒更名为边城。2012年3月,武陵山脉腹地,德夯大峡谷之上,矮寨大桥飞架云端,贯通了湖南、重庆、贵州等省市的几大高速公路网,天堑变通途。曾经要走30多分钟的盘山公路,才能抵达峡谷的另一端,如今只需要1分钟。边城茶峒有了被看见、被打开的便捷通道。2021年6月,边城茶峒文旅小镇开工建设。如今,边城已然不“边”。

  清水江在喀斯特小山中蜿蜒,我们到边城时正值饭点,河边饭店里人声鼎沸,四面而来的游客们争先恐后地品尝着将湘、黔、渝三省市的风味复合于一锅的名菜“一锅煮三省”——腌菜豆腐鱼。

  河边小山上,白塔经了风雨,长出一点青苔。小说《边城》里,白塔下住着主人公翠翠和她的爷爷,还有一只黄狗。翠翠爷爷在这里撑渡船撑了50年,凡有人来往河岸两边皆由他渡送。

  河岸两边,包茂高速、319国道上汽车飞驰,不远处的矮寨大桥、湘西边城机场让时间飞逝,但居民和游客们依然喜欢清水江上那慢悠悠的拉拉渡。

  拉拉渡上,拉船的不是“爷爷”,是个嗓音洪亮的小伙子。几分钟时间,船横过了江,人就从湖南到了重庆境内。“重庆到了!”小伙子喊。“过于隆重了!”船上人哄笑。

  行走边城,沈从文的书籍、小说人物雕塑、经典语句刻录,比比皆是。河中沙洲翠翠岛上,塑像上的翠翠还在等待,一卷厚厚的《边城》书本样的雕塑卧在岛上,等着人们去解读。

  凝望着它们,我们想起,几十年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少数民族作家阿来、90后福建作家陈春成……很多作家、学者、读者都如我们这般,追随着沈从文的文字行走。

  沈从文成为两代湘西乡土作家心中的“大山”,涵养了当代湘西文学的源流,孙健忠、黄永玉、石太瑞、凌宇、蔡测海、田耳等优秀作家接连涌现。

  这颗文学的种子也在湘西孩子们的心中生长。

  花垣县十八洞村,距离边城不过40分钟车程。

  村里的筑梦书屋里,每个周末20多个孩子来到这里写诗、朗诵。“我走在宽广的田野上/我走在细长的河边/你就是我的光华……”8岁的石彦阳小朋友写着苗寨的光华时刻。

  最近,孩子们最爱写的主题是旅游——有的孩子已在15公里外的边城机场体验了坐飞机。“今日妈妈带我去北京旅游,我有一点点小激动……”10岁的龙鸿涛用稚嫩的字体,记录下这一难忘的时刻。北京,那是青年沈从文曾经历尽艰辛才留下足迹的远方。而如今小鸿涛飞越群山,150分钟就能直达。

  10年前,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十八洞村考察,首次提出精准扶贫重要理念。如今,这个村寨里,处处都是生机和希望。

  香甜四溢的蜂场里,十八洞村竹子寨村民龙先兰和妻子吴满金对着蜂巢轻轻一割,金灿灿的蜂蜜源源不断地流出,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曾经有名的“醉汉”“懒汉”龙先兰,已经成了养蜂产业带头人,带领村民用勤劳的双手酿造甜蜜生活。

  小伙施康大学毕业后,放弃城市高薪的工作,和施林娇等几位90后小伙伴一起返乡创业,搭建了十八洞村第一个直播间,展示苗族特色风俗和苗寨风光,还帮助村民把十八洞特产卖到了五湖四海。现在,施康已成为十八洞村团支部书记,继续探索吸引青年返乡创业,做大做强集体经济,带动乡村发展的路子。

  秋色愈加浓烈了,山间的柿子好似盏盏橘红的灯笼,金黄色的苞谷、红艳艳的辣椒挂满了一座座苗寨的屋檐,热烈的苗鼓声、银饰的叮当声与浪漫的笑声,在山间欢腾。

  群山之间的山寨,以四通八达的道路相连,把住寨门的,不再是刀枪与狼烟,而是一碗碗清甜的糯米酒与直白热情的苗歌。

  这里,还是湘西。它依旧有着沈从文所书写的“纯净之美”,有着人类善良、诚实、热情与爱的本性。

  但,它已不是百余年前沈从文记忆里那个令人心痛的、美而“古怪”的地方。

  如今的湘西,是首倡之地展现首倡之为的湘西,是享有“矮寨不矮、时代标高”美誉的湘西。它不再偏于一隅,而是与世界同跳动,与时代共呼吸。 

  (配稿)【文学原乡】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要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摘自沈从文小说《边城》

  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下三五千人口的。

  ——摘自沈从文散文《凤凰》

  【记者手记】与沈从文的目光相触

  采访一开始,我们就约定,此行尽可能效仿沈从文的行迹,多坐船。于是在浦市古镇登船,游沅江。这一片水面开阔,水流平缓,河中的绿洲里,藏着几朵白——是白鹭。

  “绿洲照我乡下人解释,是河中生草的沙堆子。”想起沈从文写下的句子,不禁一笑。

  沈从文常说,自己为乡下人身份而感动。他为中国文学树立了“乡下人”这一典型形象——“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懂诡诈”。同时,“乡下人”却也是处境尴尬、生活辛劳的弱者。他们是童养媳三三,是彻底无产的水手柏子,是眼看着妻子做船妓的丈夫……他们只能全然接受自己的“苦”,把一切归因于命运的无常。

  我们的船缓缓移动,两岸风物入眼。在水的哺育下,生命依然生生不息地绵延。水浅处摸螺蛳的人、岸边吆喝着渡船的人、提着晒匾的人;两岸的村落、橘林……相较沈从文的时代,这片天地已然换了人间,安全、平静、富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乡下人,是自己命运的持有者。一路行来,我们听太多人分享过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未来的打算。因为,未来朝他们开放。

  凝望着沅江的清波,思索着人的“命运”,我仿佛感到,与沈从文的目光相触了。

  他写一条河,是写河边生存的平凡人。在沈从文看来,恰恰是普通人的生存和命运,才构成“真的历史”。于是,他讲述乡土人伦秩序之“常”中蕴含的美,在战祸年代重拾对古老中国的信心。

  沈从文离去已35载。但那束宽容、人性、浪漫、深邃的目光,仍在这条长河之上驻留,为后来者提供一种含情的视角,也在为人类的“爱”字作恰如其分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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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普韵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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