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王旖旎
李晓斌,内蒙古大兴安岭土生土长的摄影工作者。我对他的好奇源于一段记录狍子在雪地里奔跑的“100万+”视频,这条视频让更多人了解了大兴安岭。
出于职业敏感,我曾通过社交媒体私信他表达采访意愿,却吃了闭门羹。
今年4月1日,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迎来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十周年。策划报道期间,我再次萌生了采访李晓斌的念头。
我们仔细研究李晓斌发布的视频作品,发现大部分视频定位都显示“呼伦贝尔市·牙克石站”。或许,去牙克石市就能找到他!
找到突破口,我们很兴奋。几经周折,我们联系上李晓斌,跟着他走进零下26°C的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
2025年3月,李晓斌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拍摄的野生狍子。
(一)
“你们记者总爱问大道理。”
初次见面时,李晓斌防备得像只受惊的狍子。对于我的提问,他的回答很官方,像背稿子。直到我提起他最近拍到的那群野生狍子,他眼睛才突然亮起来:“你看见那只带崽的母狍没?它特别机灵……”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冰封的河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前往大兴安岭林区路上,我问他:“停伐10年最大变化是什么?”他摇下车窗指了指:“自己看。”
窗外,10年前运材车压出的车辙里,长出一排小树苗。
“以前我们总爱替大自然说话,现在我们应该好好听听大自然的声音。”李晓斌顿了顿,突然哽咽道:“其实,这片林子救过我的命。”
20年前,他怀孕7个月的妻子突发急性白血病,4天半后不幸离世。他一夜白头,整日浑浑噩噩。有一次,他扛着相机钻进林子待了一整天。“那时候,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喘得过气。”李晓斌摩挲着相机,声音沙哑,“拍着拍着,就发现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多了,好像它们也在陪我。”
我忽然明白:他的镜头记录的不仅是森林的复苏,也是他自己的重生。
2024年2月,李晓斌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拍摄的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黑嘴松鸡。
(二)
2015年4月1日,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李晓斌在刺骨寒风中按下快门——倒下的最后一棵天然林商业采伐木,成为他职业生涯最重要的镜头。10年后,他给我展示这段画面,突然感慨:原来相机对准的不仅是树木的终点,更是人与自然的起点。
跟拍采访第二天,我发现了李晓斌的“三不原则”:不追拍哺乳期的动物、不碰任何巢穴、拍完必定原地静坐10分钟。
李晓斌说,这不是摄影技巧,而是处朋友的规矩。我这才知道,那些爆款视频背后,靠的是多年如一日的“社交礼仪”。
跟拍中,白桦林里突然冒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3只成年狍子正带着幼崽觅食。我下意识往前跟了几步,狍群瞬间警觉地跑开了。
李晓斌没责备我,蹲下来指着斜坡边缘说:“你看这串小脚印,刚才急转弯时打了两个滑。”浅浅的雪槽旁滚落了几粒松子。他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信任需要十个春天才能发芽。”
李晓斌告诉我,2022年冬天,他在拍摄途中遇到一只猞猁,隔着玻璃和它对视了整整20秒。他找出当时拍下的照片向我介绍:“你看,它在审查我呢,看我是不是靠谱的新朋友。”
采访中,我反复追问李晓斌的拍摄秘诀,究竟怎么样才能把动物拍好?他突然放下相机,严肃起来:“你这问题问得不对。你应该问,它们为什么愿意让我拍。”
李晓斌的话让我深受触动。在这片林子里,或许人类才是需要“持证采访”的那个。
2022年1月,李晓斌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拍摄的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猞猁。
(三)
临别前夜,李晓斌突然问我:“旖旎,你说停伐是保护森林,还是保护需要森林的人类?”这个问题像一记闷棍,让我彻夜难眠。
下山时,无人机拍到的一幕似乎给出了答案:晨雾中,狍群正在离我们不远处嗅闻。
李晓斌突然红了眼眶:“它们来送行了。”
这一刻我终于读懂,他的镜头为何总能直击人心——因为那里装的从来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与他建立深厚情感的“老朋友”。
5年前,李晓斌开始专门从事生态摄影。5年来,他的镜头见证了狍子从三五只变成二、三十只的种群,拍到了罕见的紫貂、猞猁,甚至发现了极度濒危的貂熊。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与自然最美好的关系——你守护它,它治愈你。
告别时,李晓斌送我到林场路口。车子启动,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突然想起采访时他提到的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忽然懂得了其中的分量——有些爱,不必言说,却深过林海、长过岁月。
在这片重获新生的森林里,每一个生命都在诉说着关于坚守与重生的故事。而我们何其有幸,成为这些故事的见证者与记录者。
3月29日,记者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采访李晓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