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北京亦庄半程马拉松暨人形机器人半程马拉松开跑,新华社记者刘潇作为参赛者、报道者参与全程。她向中国记协“我在现场”栏目来稿,讲述经历见闻。
本栏目长期征稿,信息附文末。
我在现场丨跌倒处,藏着重启的力量
本文作者:刘潇
4月19日,北京亦庄半程马拉松暨人形机器人半程马拉松开跑。
发令枪声响起的刹那,我拼尽全力冲了出去,被裹挟在人潮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天工Ultra”。
“天工Ultra”是一个身高1米8、最快速度能达到每小时12公里的机器人。它有着先天的速度优势,又比我早出发10多分钟,追上它的可能微乎其微。
比赛前,我曾犹豫是否参赛。彼时我正赶制一部即将播出的纪录片,原本的跑步计划被打乱。
按理说,要想跑半程马拉松,每月跑量至少要达到100公里,每周要跑2-3次10公里,赛前再跑一次20公里的长距离。然而,这些基本的训练量我均未达到。一位跑友反复叮嘱我:赛前千万不要熬夜,一定要睡好觉。可直到比赛前一晚,我还在加班改片。
所幸,多年跑步积累的底子,让我尚有随大流完赛的底气,但是追上“天工Ultra”估计没戏。
为了调整状态,我自带了一些能量补剂。但是任何补剂都不如赛场上的热烈气氛——那是真正的“兴奋剂”,让人血脉偾张。
(一)
比赛中,大众跑者与机器人分别在2个赛道,中间有一条隔离带。跑道上,很多人放慢脚步,甚至停下拍照,给机器人加油。我在拥挤的人群中,寻觅之前采访过的几位机器人“跑友”。
1个月前,我接到大型纪录片《AI中国》的摄制任务。这部讲述中国人工智能创新发展的系列片,首集内容便聚焦人形机器人。而这场全球首次“人机共跑”的马拉松赛事,是很好的叙事线索。
然而,因为时间太短,摄制难度不小。作为最难拍摄的体育赛事之一,马拉松赛道漫长,摄影师难以跟拍。我们如何能在万人赛场上捕捉到关键性的纪实画面?
团队中有人提议在机器人身上安装摄像头,也有人说在旁边的摆渡车上放一个拍摄机位。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最稳妥的方式是有人在大众跑者的赛道上与机器人同跑并记录下比赛全程。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我——我是组里唯一坚持长跑的人。
1个月的时间,挑战一场半程马拉松、制作完成一部纪录片。这对我和整个团队来说可谓是一次“极限测试”。
同样面对这场“极限测试”的还有各参赛机器人团队。他们有的来自高校,有的来自初创科技企业。此前,他们研发的机器人大多只能短途行走,如今要完成一场半程马拉松比赛,无疑是一场技术与耐力的双重考验。
跑到3公里处,我一眼认出了“行者二号”机器人。两周前,在上海理工大学,我曾与它并肩同跑过5公里。阳光下,它戴着那个标志性的黑色防晒帽,依然保持着训练时的从容淡定。这位“窈窕淑女”迈着优雅的方步,28公斤的纤巧身躯在阳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
“行者二号”虽然跑得不快,却有着超强的“耐力”。10年前,它的上一代机器人“行者一号”曾用0.8度电完成134公里行走,创下吉尼斯纪录。10年后,“行者二号”接过接力棒,续写传奇。创始人李清都教授将“行者”喻为“苦行僧”,道出科研之路的艰辛。他希望自己能始终保持修行者的心态。
在马拉松赛道上,快是一种能力,慢是一种哲学。马拉松最大的难点在于不确定性:前面跑得再好,后面也可能出现各种状况。重要的不是绝对速度,而是找准节奏。这场比赛既是机器人的练兵场,也是对研发团队体力、心力的一次磨炼。
(二)
5公里处,“旋风小子”停下了脚步。这个身高仅1米、宛如孩童的机器人,因故障被工程师围住紧急调试,收容车近在咫尺,随时准备更换替补“队员”。
在一周前的排位赛上,“旋风小子”成了全场的焦点:当其他机器人都被陪跑员簇拥着前进时,这个小家伙却独自在赛道上迎风奔跑。那种毫无畏惧、一往无前的姿态让大家不自觉地为它叫好。
记得第一次走进它的实验室,我看到地板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凹痕,像是被某种重物反复撞击过。
“这是训练机器人翻跟头时摔的。”一位工程师轻描淡写地解释。
“没铺缓冲垫吗?”我问。
“铺了,”他笑了笑,“这些坑,是铺了垫子之后留下的。”
我蹲下身,轻抚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每一处凹陷,似乎都记录着从跌倒到站起的过程。这些“伤疤”是成长路上的烙印,像所有不甘平庸的生命一样,那是在追梦路上留下的印记和勋章。
赛场上,“旋风小子”仍在抢修,工程师们很淡定,因为他们深知:故障不是失败,而是进化的必经之路。
赛后我才得知,这场比赛中,“旋风小子”三度更换备用机,“机器人头掉了还继续奔跑”的视频在全网广泛传播。
(三)
一路上,有人加速,有人缓行,有人腿抽筋,有人遇到“撞墙期”。可能是因为前面跑得过急,我的身体开始拉响警报,心率飙升至180,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膝盖也开始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何亚君助盲团。5位志愿者正陪一位叫明月的盲友一起奔跑。
明月的眼睛很漂亮,笑声清脆。这个曾因后天失明陷入抑郁的女孩,如今通过跑步找回了生命的光亮。她说,第一次用助跑绳跑步时,她不敢迈步,也曾摔倒过,但是在志愿者的悉心帮助下,她逐渐克服恐惧,终于跑出了全新的自己。
无论是人还是机器人,完赛的意义并非在于成绩的高低,而是每次遇到“故障”后,都有重新修复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8公里过后,赛道的人群渐渐稀疏,机器人也没了踪影。太阳出来了,温度渐渐升高,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赛道。我的体能开始下降,腿变得更沉,汗不停地往下流,我赶紧补充了一袋能量胶。途中我遇到一位媒体前辈,去年见到她时,我还是个连10公里都跑不下来的马拉松“小白”,她惊讶于我的变化,拍拍我的肩膀,给我加油鼓劲儿。
眼看快到10公里了,远处又聚起人群,隔离带旁传来阵阵加油声。我加快脚步挤进人群,心想又是哪个机器人出故障了。没想到,是“天工Ultra”在换电池。
我竟然在10公里处追上了“天工Ultra”。感叹,幸好没有放弃!
换完电池,重新踏上跑道。“天工”的脚步铿锵有力,自信矫健。我调整呼吸,跟上它的节奏,与它以每公里6分半的配速并肩奔跑。
我们就这样一同奔跑着,像两个默契的同行者,心照不宣,彼此见证。赛道两侧,鲜花盛开,春风拂面,一辆开往春天的列车正缓缓驶过。
我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天工”时的场景。那是一个大风天,它要做一次户外跑步测试。正愁没时间跑步的我,那天索性也换上了运动装,准备跟它一起跑一个长距离。
它被固定在一个特制的铁架上,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实验室里推出来。这个金属大个子在阳光下泛着光,粗壮的机械腿看起来力量十足。当它被放到跑道上时,先试探性地踏了几步,然后慢慢加速跑动起来。
几个工作人员立即分散在它周围,像护卫队一样守护在它身边。顶着大风,我们以每公里8分半的速度艰难奔跑。跑着跑着,“天工”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所有人先是一愣,随即飞快冲上前去查看情况。
经过调试后,“天工”又重新站了起来,继续奔跑。但是它的行进路线不是直线,而是s形。再次停下,继续维修、调试。就这样,在那豪横的大风中,研发团队从中午一直测试到晚上,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在“天工”的实验室里,摆着很多废弃的“关节”,髋关节、膝关节、踝关节……维修部门像是一个骨科手术室,在“天工”一次次奔跑、一次次出现故障之后,及时为它更换新的关节部件。
这堆散落的零部件深深触动了我,它让我意识到:“天工”在赛场上所迈出的每一步,背后都凝聚着团队艰辛的付出。
在与机器人一同“备赛”的日子里,我了解到机器人每个简单的跑步动作,都要先在虚拟仿真空间里反复演练无数次,才能落地到现实环境中。那些年轻的工程师们,像照顾孩子一样,耐心调试机器人的每一个动作。
北京人形机器人创新中心的大楼里,夜里12点后总是灯火通明的。年轻的工程师们用他们的热血青春,“激活”了这位钢铁侠。
“天工”机器人马拉松项目总指挥赵文给我讲了一个细节。有次测试中,“天工”的右脚踝零件突然松脱,按理说应该立即失去平衡,但它竟靠着仅剩的一颗螺丝,又踉跄地跑了一段距离。它歪歪扭扭却还在坚持的样子,让人看到了硅基生命的“倔强”。
在后期剪辑中,我们特意保留了这些机器人摔倒的镜头。那些金属关节摩擦的声响,工程师们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成功后情不自禁的欢呼声,比任何解说词都更有力量。这或许就是科技发展最真实的模样——没有一蹴而就的奇迹,只有日复一日的坚持与突破。
马拉松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剧本,一路上会有奇迹,也会有失误。但是人生本就是边跑边“修复”自我的过程,接受“故障”,勇于重启,才能跑得更远。
(四)
超过“天工Ultra”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在我体内迸发。我开始不断加速奔跑。每公里的平均配速比平时快了将近2分钟。跑到最后一公里时,两旁的观众在欢呼,我开始冲刺,脚步轻盈,超越了很多人,甚至有种意犹未尽、还能再跑10公里的感觉。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计时器上的数字显示,我比上次完赛的成绩快了整整半小时。我PB(Personal Best,个人最佳成绩)了!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迷恋马拉松?是因为每个努力奔跑的平凡人,都能在这条赛道上找到不平凡的自己。
在这条通向未来的跑道上,人工智能的浪潮汹涌澎湃,当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在这条马拉松赛道上热烈碰撞、深度交融时,那些看似弱小的躯体,在时代浪潮的有力托举下,终将绽放创造奇迹的璀璨光芒。
此刻,我捧着那枚萌态可掬的人形机器人完赛奖牌,感受到这不仅是对完赛者的荣耀奖赏,更是对这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马拉松比赛的深刻铭记。我翻到奖牌背面,突发奇想,奖牌上应该镌刻这样一句话:献给所有直面“故障”、敢于自我“修复”的参赛者——无论你是钢铁铸就,还是血肉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