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墨痕犹炽。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重读新华前辈、著名战地记者陆诒这篇题为《满怀奋兴上前线》的战地通讯,仿佛置身87年前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的战场,再次感受到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前辈报人以笔为枪刻下的这页历史,不仅记录了中国军人血战台儿庄的英勇瞬间,亦且在民族存亡之际赓续了精神火种,留下了足以载入中国新闻史的不朽名篇。
1938年4月台儿庄战役的胜利,是抗战爆发后中国军队取得的第一场重大胜利,沉重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极大鼓舞了全民族抗敌御侮的士气。作为新华日报首任采访部主任和当时与范长江齐名的战地记者,陆诒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距离台儿庄只有3里地的一个小村庄,在那里亲历了台儿庄战役的决胜时刻。4月6日这一夜,也成为陆诒战地记者生涯中最为难忘的一夜。
1938年4月,中国军队迎来抗日战争以来取得最大胜利的一仗——台儿庄战役。这场战役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鼓舞了全民族的士气。新华日报战地记者陆诒深入战场最前线采访,发回近30篇鲜活生动的报道。图为陆诒在台儿庄前线。江苏省新华日报社 供图
这篇报道之所以成为经典,正缘于陆诒身在火线。诚如罗伯特·卡帕所言,“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当其他20余名记者因炮火撤回徐州等待官方战报时,陆诒和范长江却坚守在离中心战场最近的地方。这种“不入虎穴焉得新闻”的职业精神,使他们成为仅有的记录总攻时刻的记者。
亲临台儿庄核心战场,第一时间进入战后废墟,从徐州会战后的日军包围圈突围……无畏的勇气、亲眼的目睹、极致的体验共同构成的现场叙事,能够打败一切华美的修辞。在《满怀奋兴上前线》中,作者以第一人称的亲历笔法,从自身视角、“指挥部视角”、“战壕视角”等不同“机位”,全面描摹着真实的战场画面。尤其是,通过对战地细节的敏锐捕捉,对时间、动作、声响等的精确描写,以及选取极具临场感和情感冲击力的将士直接引语,进行了一个又一个沉浸式场景的构建,用“电影级”的还原让读者如临战场、如闻硝烟。
反差式叙事结构,也是本文牢牢抓住读者的又一特点。这种反差从标题开始,报道说“奋兴”,讲述着记者能够亲眼目睹一场前所未有大捷的兴奋,战场指挥官和一线士兵们对胜利的渴望和期待,却又穿插着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惨烈搏杀的描写,讲述着普通士兵们以巨大伤亡换取的胜利,悲壮的基调贯穿始终,“英勇—牺牲”的张力深化了对战争残酷和胜利不易的认知。
中外许多诞生于战火的新闻作品之所以没有随硝烟一同散去,是因为其参与书写了战争历史、塑造了战争记忆。许多战地报道成为后世历史学家研究战史的第一手资料,陆诒的这篇通讯和他的其他战地报道一道,也成为全民族抗战历史叙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到抗战重要纪念日,陆诒的这篇报道都会被拿出来重温。
不断重温,是因为其中蕴含着一个民族共同的战争记忆。攻克柏林后定格红旗插上德国国会大厦一幕的战地摄影作品,成为苏联伟大卫国战争以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永恒记忆。陆诒也做到了这一点。在这篇和其后近30篇的连续报道中,他对台儿庄会战敢死队壮举的连续报道,迅速转化为宣传画、话剧的素材,成为鼓舞抗战的具象符号。陆诒在本文中对敢死队“头围白毛巾,手持长枪,斜挎大刀”“满挂着手榴弹”“不要赏洋”的“特写镜头”,将普通士兵升华为民族精神的象征,让大刀、手榴弹等物品成为“血肉长城”的具体隐喻。这一视觉化描写是如此的成功,成为了后来反映台儿庄战役影视作品中震撼国人的敢死队形象的滥觞。
今天,重读这一新闻名篇,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如何让笔下的文字能够超越新闻时效、穿透历史风云,留下我们这个时代的画像。这才是我们致敬前辈、致敬历史的最好方式。
(作者:江苏省新华日报社总编辑顾雷鸣;编辑:陈睿、焦若宁;责任编辑:胡慧红、谷泰运)
满怀奋兴上前线(节选)
“本师的任务,是诱敌深入,以便会同友军进行包围歼灭战。上月二十三日,我们向敌人攻击,居然把峄县的敌军诱了出来。那天上午,敌军步兵五六百,随了六辆坦克,四五尊大炮,并有五百敌兵,出峄县南门向我军追击。到了晚上,敌我对峙于北洛附近。翌日,敌又大举增兵,我们一面留小部队与敌在北洛作战,另派部队占了刘家河。廿五日我军由北洛南洛夹击敌人,二十六日,我军依然在刘家河攻击,使敌人不得休息,一面以坚强的部队,确保台儿庄之战略据点。那晚上,敌退向东北待援,当退却时,极狼狈,我军步兵过度的英勇,竟冲上去追击敌人的炮兵。若不是那一营营长阵亡,同时我们追击得法,也许他们的炮,早可给我们拿回来了。二十七日,敌军大举增兵,合计兵力约在两师团以上,猛扑台儿庄。十一辆爬行的坦克车,已经迫近城郊,我步兵被坦克压死与杀伤者计三百余,在最危迫的一刹那,幸亏我们的战车防御炮瞄准得精确,一连击毁了它六辆,还有六辆是仓皇飞遁。二十八至三十一日,台儿庄的战斗最激烈。最紧急时,敌人已占有了台儿庄城内的五分之四,但我军,前仆后继,仍然坚决酣战,演成空前的争夺巷战。最关生死安危之一幕,是四月一日晚上,我五十七壮士夺回城之西北角。因为当时城内我军的联络线,完全靠西门这一条路,要是这西北角小块敌军阵地不夺回,城内我军一定要在孤立的状态下被消灭。那天我决定选派敢死队时,竟有百余人报名,结果选拔了五十七人,去执行这一个战斗任务。落选者掉泪懊丧万分。五十七名战士,拒绝了我每人赏洋三十元的建议。他们齐向我宣誓:我们战斗的目的,是要确保我们以及子孙不做日本帝国主义的奴隶,为了争取民族的生存,争取人类的光明,我们一定以必死之决心要达到战斗任务,钱要来干什么?要是不成功决不再见师长!
“在逐渐加浓的暮色中,我目送这一群战士用尽战斗的人类的全部热狂的机智,到一个可怕的难关中去进行战斗,我当时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只觉得深深感动。他们满挂着手溜弹,爬入城的西北角,城外,另有大军作佯攻,居然凭他们的英勇,把敌人全部解决了。这批忠勇战士,生还者仅×××团营附时尚彬与士兵十余人而已,凭他们的血肉,去掉了守台儿庄的心腹之患。在战斗开始时,就伤了四个弟兄,他们虽然已抬在担架上,但都悲壮的自杀了,为的是他们实践不成功便成仁的誓言!
“他们这种可歌可泣的精神感染了守台儿庄全体战士,不论敌人每天发千余炮,将一百余颗飞机炸弹,大家绝不动摇,谁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来与敌人拼战到底。坚信只要有一兵一弹,敌人决不能拿下台儿庄,这是大家一致的铁的信条!
“自二十八日以来,由于我左右两翼,即××两支强有力的野战军纵横的打,敌人今已逐渐穷于应付,就是想调援兵,时间与空间,皆不允许,所以歼灭之期,当不在远。”
听完池将军的谈话,新月的光辉,已遍射大地。前线上的枪炮声,比了白昼更热闹,师长跳起身来看手表,向我们庄严的说:“全线总攻的时间已到,今晚一定要肃清残敌,明天准请你们到台儿庄去参观战迹,现在我要上去了!”
……
(原载1938年4月13日武汉《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