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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情书

2021-10-29 16:14 | 来源: 中国记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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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表作三:

  花海重生

  王巍掐灭手中的烟头,望着眼前正采摘西红柿的暖棚,长长出了口气。

  白色水雾瞬间消散在冬日的空气中,一同带走的,还有他脑海中的复杂思绪。

  每每来到此处,欣慰和沮丧都交织在心头。

  曾经,这片地因经营不善,被他和自家三哥“撂荒”。他也从老板变成打工者。

  一年后,烫手山芋“活了”,还在规模上扩大数倍,成了水泉村的家底儿。

  “还是你中!” 他看向身边的唐廷波,“给你干,我服!”

  “这话不对,不是我个人的,是咱全村人的功劳。”唐廷波拍了拍王巍身上的尘土,“你是头功!”

  寒风袭来,打透了王巍身上的棉服,这个身材纤瘦的男人,不自觉地抱了抱自己,“真冷!”说罢正了正棉帽、戴好棉手套。

  身着毛呢大衣的唐廷波抗冻许多,他眯眯双眼,看看脚上的单皮鞋,调侃道:“在家乡待了30多年,还怕冷?想想现在的日子就热乎了!”

  似乎被唐廷波的话语所感染,王巍挺直腰板,摘下帽子,摸了一把有些稀疏的头顶,“还真多亏你这个带头的!”

  水泉村党委书记、村委会主任唐廷波满脸笑纹,“也靠大伙帮衬不是?”

  两个中年男子的笑声,在大地上回响。

  辽西,朝阳,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水泉镇水泉村,大凌河与牤牛河冲积平原上,一项追溯历史的恢复性工程正在进行中。

  润泽花海,她有着神奇的前世今生。明末清初时,那是占地千亩的大花园。从春到秋,花开不断。因蒙古语称大型、多的东西为“海”,这个大花园也叫“海”。

  前世,这有长达数百年的花草种植历史。如今,生长于斯的水泉人再造花海,让“风景”变成“钱景”。

  花落

  水泉村,因有个常年出水的“泡子”得名。这是个曾经家底儿殷实的所在,集中连片的棉田,让这方人的生活相对富庶。

  村里有过工程队、砖厂,企业有进项,滋养村民的生活和眼界。

  后来,村办企业承包给个人,村集体日渐亏空。4000多人的大村,仅靠5000多亩耕地艰难过活,还戴上了市级贫困村的帽子。

  本着“能人治村”的原则,水泉镇领导开始物色年轻的致富能手充实村班子,26岁的唐廷波就在此时成为重点关注对象。

  唐廷波是土生土长的水泉人,高中毕业后自谋生路,依托家乡砂石资源丰富的优势,干起砂石厂和建筑队。

  农民出身的他,从来都是得体的正装。衬衫白净、西裤笔挺、外套修身、皮鞋锃亮,如果不是还有一张黝黑的脸,一双实诚的眼,很难让人将他和农民画上等号。

  “镇里领导找到我,不是没犹豫,当时自家厂子在爬坡,得花心思经营。” 唐廷波回忆,自己干买卖,几年光景就攒下了家底儿,在县城买了楼。说要回村上干,妻子第一个反对。

  唐廷波的妻子郭丽敏也是水泉村村民,一头短发,精神干练。“我当时很不愿意。自家厂子刚有起色,他不管,我一个女人怎么维持?”郭丽敏说,他到村上的第一年,家里少干了两个项目,保守估计少收入10万元。

  但同恋家乡一抔土的他们,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决定小家服从大家。

  从治保主任开始,熟悉各项村务,2016年,唐廷波走马上任村书记兼村委会主任。

  东北的农村,相对缺乏大的经济组织,农村人口难以进入现代生产链条。各家各户单打独斗,分散经营,无凝聚力,也无规模效益。

  此时的水泉村即是如此,无产业、有外债,家底儿几乎耗尽,村上基础设施亟待升级,却口袋空空没法干活。村上还欠不少村民饭钱、出租车钱,唐廷波走在路上,经常有人跟他要账。

  “村上还差我家4万元饭费,给安排安排呗。” 2016年年底,在水泉街里开饭店的张广生找到唐廷波。这句话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唐廷波暗下决心,必须另辟蹊径,给村集体“充电”。

  干事儿,得有本钱。唐廷波表示要把自家150亩地的收入算给村上,作为启动资金,发展壮大村集体经济,并号召村民有力出力。

  多数村民并不买账。村民王明海提出质疑:“这么多年村上都没变化,祖辈种大田的农家人能翻出什么花样?”

  传统思想,在这个传统村落里扎根深远,唐廷波只能先孤军奋战。

  朝阳市发展百万亩设施农业之时,王巍和自家三哥建了5栋大棚,但资金链出现问题,项目半路搁置。唐廷波接手了这个项目,建设新大棚。

  系列工程摆在眼前:原来的大棚需推倒重建;大棚下是青石板,需回填好土;项目地处山坡,要找平。

  每动一下,都需人力、资金。

  唐廷波开始“组局”,动员村上思想较为积极的村民一起干。

  佟树臣第一个被“忽悠”来了。“唐书记跟我说,刚起步缺人手,让我帮一段。”佟树臣回忆起过往哈哈大笑,“结果我一直干到现在。”

  王巍对原来的大棚知根知底,唐廷波到他家软磨硬泡了一个礼拜,终于请到他出山。

  就这样组成了最初的铁三角。佟树臣记工、做饭;王巍负责工程质量、进度;唐廷波协调资源、资金。

  农村的晚上没有照明。项目所在地远离人烟,四周寂静可怕。一个雨夜,佟树臣生怕刚建起来的大棚骨架坏掉,检查现场时一跤摔在泥水里。想找帮手,身边只有一条小土狗。

  王巍边干边指导工人,忙起来顾不得吃饭,着急上火,嘴上、手上都起了泡,项目完工后,高烧了一场。

  唐廷波押上自家买卖置换建筑材料,还从家里挪出10万元存款填补资金缺口。“天天给以前的合作伙伴打电话,借砂石、赊钢筋。最新款华为手机,一天要换两次电池。好几次半夜回家,抱着电话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段时间,生活充满暗色。他们在毫无先例可循的情况下苦苦探索,试图破局。

  花开

  我认真地问唐廷波,放着老板不当,后悔不?他指着村口的一棵大树说:“树木都知道向下扎根,我是农民,向泥土讨生活,家乡就是我的根。再选一次,也这么干。”

  拼搏,带来好运。当时,恰逢辽宁发展壮大村集体经济试点项目,寻找合适的乡村落户,这让唐廷波和水泉村有了乘势而上的机会。光是“村书记自己贴钱干事儿”这一条,就成为争取项目时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终于,水泉村成为试点之一,200万元项目资金,分批注入。

  2016年,喀左县水泉润泽土地股份种植专业合作社成立, 采取“村党支部+合作社+产业基地+农户”模式,整合土地和项目资金入股,并将全村贫困户陆续吸纳入社。

  2017年,新建的7栋设施大棚具备了种植条件。随着1号棚里蓝莓定植,2号棚里蔬菜吐绿,越来越多的村民主动加入到了合作社。

  每天一早,王明会都骑着电动车,赶到合作社侍弄大棚,放风,施肥,浇水,观察蓝莓和蔬菜长势。60岁的唐芳春,从只会种大田的庄稼汉,成为设施大棚技术能手。建档立卡贫困户李泽祥在合作社里找到了稳定工作,甩掉了穷帽。

  众人拾柴,合作社“火种”稳了。

  接下来的任务是上规模。

  喀左提出全域旅游概念,在水泉镇党委书记王德文的指导下,合作社确定了重建“花海”的方向。围绕已经建好的设施大棚,在周边扩大规模,打造花海观光、鲜果采摘、光伏发电、蔬菜认养四大功能区。

  当时,流转土地,迫在眉睫。距离项目区最近的一组土地需要调过来。

  一组是山区组,村民以山上种玉米、山下养牛羊为生。一说要调地建项目,全组48户人家,30户投了反对票。

  68岁的祝连学第一个站出来说“不”。“我就指望种苞米来喂羊。把地包出去,给我钱我还得买饲料,不干!”

  坚定的反对者,引发部分共鸣。世代黏在土地上的庄户人,不仅将黑土地视为生产资料,更将其当成赖以生存的命根儿。毕竟,祖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不必知之,只要照办,就有保障。

  村民对于传统的敬畏,在唐廷波的意料之中。但代代耕作,再能从大田中汲取的报酬,已呈递减之势。

  抱残守缺,等于守着金山要饭!

  唐廷波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先到一组组长家,给他分析形势,一组地多在山上,收成少。流转给村上,一亩地给800元流转金,优先一组村民到合作社打工。

  一组组长祝连山带动十几户村民签了字,但持反对意见的“祝连学”们仍然不为所动。

  第一年,流转卡在了祝连学家那块地上。看着邻居尤彩军拿着土地流转金高高兴兴去合作社打工,祝连学心里不是滋味了。

  第二年,他早早有了主意,唐廷波上门时,二话没说就签了字。

  “我也改方式了,把家里的羊换成牛,收入只增不减。”祝连学说,“现在希望村上把咱家地都包走,我就搬出大山,去过城里人的日子。”

  钉子户的改变意义深远,两三年间,600亩地统一纳入合作社规划范围。

  2018年,水泉村开展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依托合作社,聚焦“产业融合、主体培育、利益联结”三个关键环节,推行“党支部+集体经济组织+农户”模式,继续探索壮大村集体、带动村民增收的新路径。

  冬日的一个早上,唐廷波习惯性地擦拭合作社的牌子。

  我问他,牌子用天天擦吗?唐廷波说:“这是村子发展的见证,人心凝聚的象征。我不梳头洗脸,也要保证牌子亮亮堂堂。”

  今年合作社又添了游客中心,增加了餐饮服务。“还要建民宿和连栋温室大棚,让一日游变成多日游,让花海的冬天也有景。”

  寒风中,在已经凋谢了的花海观光区前,唐廷波喃喃自语。

  我问他,站在这儿,想当初,什么感觉?他只回答我两个字:高兴。

  农民出身的他,没有华丽的语言,说起合作社的成长经历,从来都是白开水式陈述。但我想,正是这种朴实、踏实的干劲儿,才换来真心,收获成功。

  花香

  今年“十一”,自驾到水泉看花海的车辆排到一公里以外。5天时间内,10元一张的门票,积累下6万元收入。加上水果采摘、蔬菜认养等项目的收益,村集体的腰包越来越鼓。

  账面上有钱了,首要任务是给村民“分红”。“今年给每个村民报销40元农村合作医疗费用。”村妇联主席唐丽华得意地说。

  “才40,也不多啊?”我提出这样的疑问,唐丽华立马摆手,“咱村4000多人呐,一下子就小20万!有这待遇,水泉人到隔壁村都可自豪了”。

  荣誉感浸润着水泉人的血脉,他们更爱村爱家。

  乡下的早晨,比城里醒得早。天一亮,家家户户打开院门,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勾勒出一幅乡村美景图。亮点,是各家把垃圾打包装好,放在指定地点,等待垃圾清运车集中清理。

  没人乱扔垃圾了,大家的生活习惯改变了。

  我在三组组长崔艳华家前前后后住了半个月,她每天早早起来清扫庭院,洗脸洗头,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忙完农活,她会换上时髦的衣服,穿上高跟鞋,给我当采访向导。要离开水泉村的前一天,她主动说,带我转转,感受村里的变化。

  闻着乡下独有的芬芳,我们走在刚铺好的水泥路上。“全村土路都硬化了,大家出门脚不沾泥,粪堆、垃圾堆、柴草堆清走了,挪腾出来的地方栽花种草。”崔艳华边走边说。

  迎面遇到83岁高龄的郭振林,老人要去村民广场上坐坐,我们一路相伴,老人家打开了话匣子。

  “以前的水泉,下雨就积水,村民广场那块就是臭水沟、垃圾山。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垃圾随风飘,污水遍地流……”郭振林伸出枯树枝般的右手逐一列举,没等问题说完,手指头就不够用了。

  移走了垃圾山,围绕出水口打造木栈道观景台,现在的村民广场成了跳舞者的活动基地。

  村民杨桂华一身红装,手中的红扇上下翻飞,正和伙伴们练舞,“以前咱都在土上跳,现在可真幸福!”

  改变,让每个人感同身受。越来越多的人主动站出来要做点什么。今年6月,水泉村志愿者服务队成立了,这个纯粹源于民间的“自发组织”,从8人起步,发展成60人的固定团队。日常维护村内卫生,旅游旺季时去花海帮忙,村里防汛、防火、疫情防控,随叫随到。

  “将来还要发展应急救援队。” 队长夏宏达说,“就想为村里出点力。”

  众人合力,又成为村集体壮大的原动力。今年,虽然受疫情影响,合作社仍预计实现收入100万元,带动建档立卡贫困户增收3000元,村集体收入50万元。

  要返程了,一场活动的举办让我意犹未尽。

  每季度一次的道德银行评选颁奖了。

  水泉镇党委副书记李堂军给我解释了道德银行的评选标准,“水泉镇制定了道德银行建设实施方案,各村结合实际再细化内容,从脱贫攻坚、孝老爱亲、参与公益、改善环境等方面评比,将村民道德行为量化为积分,再用积分兑换奖品”。

  48岁的丛滋梅、40岁的李彦华、30岁的徐艳因孝老爱亲登上领奖台。拿着奖状和奖品,这些常年在家务农的妇女们,取得了物质精神双丰收,笑得合不拢嘴。我想,这种“存美德、挣积分、取实惠”的方式,既是乡间的一场盛宴,也在潜移默化地引导乡风文明。

  今天的水泉村已经成为面向全喀左县党员的教育培训基地。每年,全县186个行政村的村书记及农业致富带头人都会在这里进行经验交流。“让党建引领壮大村集体经济的做法更广泛地复制、传播。”喀左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刘志来这样评价。

  坐上返程的高铁,我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花海。花期已过,但核心区鲜红的党旗和“1921—2020”标识,让这儿极具辨识度。

  前后三进水泉村,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段故事,不断地在我心头萦绕、脑海循环。

  这里曾有让人羡慕的条件,也跌落过谷底,经受了苦难。曾经一盘散沙,软弱涣散,能力不足无法改变。

  幸好,有不放弃的人,有敢拼搏的精神。

  无数个偶然,汇聚成一个必然。这里的花,更具生命力,更有价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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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泽月
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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